芙蕖坞的晨雾宛若被墨水浸染的棉絮，弥漫着河塘的湿润气息，缓缓覆盖了青石板路。
叶念柳蹲伏于老槐树之下，手指轻抚着月季花枯萎的花瓣——灰紫色的边缘蜷曲，宛如皱纸，这景象让她想起了两年前那个雨夜，她在河塘底部所见小荔姐的面容。
那一夜，雨珠与唾沫星子交织，猛烈地敲打在少女苍白的额头上。十七岁的她，胸前还沾染着初生的血迹，而她紧抱在怀中的襁褓，已被芦苇叶划破，留下了斑斑血痕。
“槐树先生，她的指甲是否仍旧深嵌于您的树皮之中？”念柳抬头凝视着那错综复杂的枝干，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的面颊上投下斑驳的菱形光影，仿佛是小荔姐临终时紧握在手中的碎瓷片。
在那个时代，无人敢于提及“未婚先育”这一禁忌之语。当村中的妇女们手持笤帚，将她围困在芦苇丛中时，她听到了那句被雨水浸透的“贱蹄子”，其中夹杂着婴儿微弱的哭声。
在最后凝视了怀中孩子一眼后，小荔姐转身跃入了河塘的漩涡之中，她头上的紫蝴蝶发夹随之坠落，宛若一片被揉皱的晚霞，沉入了水底。
当太阳升至中天，青石板被晒得炽热。念柳紧握着祖母熬制的薄荷膏，匆匆向沈家赶去。途径河塘时，她忽然听到水下传来
“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夹杂着一种压抑的、带有血沫的呜咽——这并非婴儿的啼哭，而是小荔姐跳河前强忍回去的抽泣。她骤然停下脚步，只见芦苇丛中闪过一道紫影：
那总是盘旋在附近的蝴蝶，其翅膀边缘沾染着暗红，犹如被露水晕染的胭脂，正是小荔姐生前钟爱的凤仙花染料之色。
沈源洲倚靠在窗边，手指轻抚着那块青灰色的碎瓷片。半月前，他在潜水捕鱼时触及河底硬物，那光滑的弧度让他感到一阵寒意——这显然是小荔姐临终时紧握的半块茶碗。
“念柳妹妹，”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磨过树皮，“昨夜我梦见她了。她怀抱一孩，站在槐树下，发上缠绕着紫蝴蝶，声称树根下埋藏着她的‘念想’。”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老槐树最粗的枝桠突然断裂，断口处渗出暗红的汁液，沿着树皮的裂痕蜿蜒而下，在青砖上形成一个襁褓形状的印记。
当暮色笼罩河塘，念柳叠制的千纸鹤被风吹向水面。她追随着纸鹤跑到岸边，发现荷叶下漂浮着一缕长发——比记忆中更长，发尾缠绕着几星紫色花瓣，正是小荔姐跳河那日别在发间的野蔷薇。
身后传来源洲的脚步声，轻飘如同踏在云端，他手中紧握着从槐树根下扯出的紫布条，边缘磨损得泛白：
“村里长者言道，她跳河前将孩子包裹在紫花布中，埋藏在这棵树下……”
他突然沉默，目光紧盯着念柳发间的紫蝴蝶发夹——那是三天前她在芦苇丛中拾得的，此刻在暮色中闪烁着幽蓝的磷光，与小荔姐沉入河塘前眼中突然亮起的光芒极为相似。
河塘深处泛起细密的漩涡，水面倒映的槐影扭曲变形，逐渐勾勒出一张苍白的脸庞。那脸庞额角沾着水草，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迹，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念柳听到水下传来细微的“咯咯”笑声，夹杂着婴儿的低泣，恍惚中看见小荔姐从漩涡中探出身体，怀中的襁褓滴着水，紫花布上的缠枝莲纹与源洲手中的布条完全一致。
“她并非寻求替身，”念柳紧握着源洲冰冷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掌心，“她是希望我们帮她找回孩子。”
夜风骤然改变方向，携带着浓郁的奶腥味扑面而来——那是三年前的雨夜，念柳偷偷给藏匿于芦苇丛中的小荔姐送去米汤时，所感受到的夹杂着血腥味的温暖气息。
一只紫蝴蝶轻盈地降落在槐树根部，其翅膀上的磷光映照出树皮上模糊的刻痕。念柳俯身细看，发现指甲划出的“囡囡，娘在河里等你”八个字，在晨露的浸润下熠熠生辉，每个笔画中都镶嵌着当年未干的血迹，宛如一串悬挂在时间长河中的省略号。
源洲突然跪倒在树根旁，指尖触及一块凸起的土包。他刨开湿润的泥土，露出一角紫花布，包裹着碎瓷片和几缕干枯的蝴蝶翅膀。他回忆起老人们的闲谈：
小荔姐跳河前，曾在槐树下跪了一整夜，用碎瓷片在树皮上刻字，用经血染红襁褓布，却终究未能立起一块墓碑。“念柳，”他的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展开布条，
“或许她在水里漂泊了三年，并非为了害人，而是希望有人能为她……为孩子举行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
河塘水面突然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光影，轮廓恰似襁褓中的婴儿。紫蝴蝶轻盈地落在光影之上，其翅膀的开合间，磷光凝结成一朵虚幻的紫蔷薇。
念柳想起小荔姐生前常说，等孩子满月，要去集市上买匹紫花布，为孩子缝制一件带有花瓣边的小袄。
此刻，暮色渐浓，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低吟一首迟到三年的摇篮曲。水中的影子逐渐淡去，在离去前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原来，最深的执念并非怨恨，而是未完成的爱。念柳紧握着紫花布的一角，突然明白为何小荔姐的灵魂总在附近徘徊——她并非要引诱路人下水，而是希望借助生者的眼睛，再看一眼槐树下的
“念想”，借助生者的手，给予那个未曾见过阳光的孩子一个迟到的拥抱。那些被村规碾碎的叹息，那些在河底泡得发白的眼泪，终于在这个暮色四合的黄昏，等到了能理解它们的人。
夜风裹挟着月季花香掠过河面，老槐树的年轮中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露出冰山一角。而河塘底部的影子，此刻正抱着想象中的襁褓，在紫蝴蝶的微光中轻轻摇晃，仿佛终于等到了那个能替她诉说
“我来过”的时刻。念柳站起身，看到源洲正将碎瓷片放回土包，紫花布重新包裹好的襁褓旁，悄然多了一朵带露的月季花。
远处传来祖母唤他们回家的声音，惊飞了停在槐枝上的紫蝴蝶。河面恢复了平静，唯有老槐树的倒影仍在水中轻轻摇曳，宛如无声地摇头。念柳忽然想起小荔姐曾说过，紫蝴蝶是会报恩的精灵。
或许此刻振翅远去的那只，正是她当年坠入河塘的发夹所化，如今使命已毕，终于能带着安心的笑容，飞向不再有流言蜚语的远方。
暮色愈发深沉，青石板路上的脚印被夜露逐渐冲刷。两个身影并肩走过河塘，怀中揣着从槐树根部拾起的碎瓷片，那上面的血迹已被露水洗净，却依然清晰得如同刻在时光中的印记。
有些故事注定无法被阳光照亮，却能在某个雾气缭绕的清晨，借着一片蝴蝶的翅膀，轻轻落在懂得的人掌心。
这一晚的芙蕖坞，老槐树第一次没有在风中发出呜咽。或许是因为那个被埋在树下的小生命，终于收到了母亲从河底寄来的信，
或许是因为那些曾被沉默扼杀的话语，终于在两个年轻人的眼中，找到了继续流淌的可能。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夜空，河塘水面倒映的槐影不再扭曲，而是温柔地环抱着整个世界，宛如一只终于放下执念的手，轻轻拂过岁月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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