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被闷雷碾碎的傍晚，念柳蹲在花房给生病的奶奶熬草药，听见胡同口传来 “咚咚咚” 的砸门声，夹杂着 “打倒四类分子” 的口号。爸爸攥着她的手往家跑时，她看见妈妈的蓝布衫被雨水贴在背上，怀里还抱着弟弟 —— 弟弟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脸上沾着被吓出来的泪渍。
红卫 兵冲进屋里翻箱倒柜，妈妈陪嫁的银镯子被抢走，墙上奶奶绣的 “家和万事兴” 绣品被撕成布条。念柳躲在饭桌下，看见爸爸被按在地上，鬓角淌着血 ，早年当民兵的旧物被踩扁——平时总笑着给她扎羊角辫的爸爸，此刻背对着她，肩膀在发抖，却没喊一声疼。
念柳第一次发现 “大人也会害怕”，源洲送的生日礼物，怀里抱着的布娃娃 被蹭上了泥点，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盯着爸爸被踩烂的军帽想：“是不是把帽子缝好，爸爸就不会被欺负了？”
混乱中，她透过窗缝看见源洲躲在花房后，手里攥着块干净的手帕（想给她擦眼泪），却被妈妈拽
住了胳膊。当晚，念柳跟着家人睡在被抄空的屋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把布娃娃塞进枕头底下 —— 以前觉得 “花房和源洲家是第二个家”，现在突然明白，有些门，她再也推不开了。
念柳偷偷扒着门缝看见：爸爸脖子挂着写满 “打倒 XXX” 的木牌，双手被反绑，和几个老人一起被推着走在胡同里，木牌的绳子磨破了爸爸的脖子，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引来一群孩子跟着喊 “坏蛋”。
念柳的“窒息时刻”：当“爸爸”成为“羞耻的符号”
她看见源洲站在人群里，手里还举着妈妈给的水果糖 （平时会分给她一半），却在四目相对时，慌忙把糖塞进嘴里，低下了头。
那一刻，念柳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了 “脏东西”，连源洲的糖都不配吃 —— 这种 “自我否定” 比挨骂更疼，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自问：“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女儿，是不是就不会被讨厌了？”
1966 年秋，源洲父亲探亲期间
念柳躲在源洲家的花房里哭，怀里抱着弟弟的旧襁褓 —— 早上幼儿园老师说，“台属嫌疑的孩子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课”。槐树叶透过竹帘漏下光斑，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小丫头，躲这儿哭鼻子呢？”
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念柳抬头，看见源洲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帽檐下的眼睛弯着，像爷爷照片里的人。
他蹲下身，把军帽摘下来放在念柳手里，帽檐上有道软折，摸起来温温的：“我见过你爸爸，他口袋里总装着一张旧照片 —— 穿军装的男人，皮带扣上刻着‘八一’。”
念柳指尖一颤，想起父亲藏在枕头下的照片：穿军装的爷爷站在土坡上，身后是飘扬的红旗，腰间的皮带扣亮晶晶的。
可大字报上说，那是 “伪装的革命面孔”。
“他们说…… 说爷爷跟着老蒋走了。”
她声音发闷，脸埋进襁褓里，闻到淡淡的槐花味 —— 那是奶奶去年晒的槐花干，藏在花房的陶罐里。
源洲父亲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边缘盖着部队的红公章：“这是你爷爷部队的‘失踪军人证明’，1949 年渡江战役后，他跟着队伍往南走，再也没回来。” 他指着纸上 “失踪待查” 四个字，“失踪不是背叛，你爸爸没忘，我也没忘 —— 军人之间，最懂这个。”
花房的门 “吱呀” 开了条缝，源洲探进头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贴纸 —— 上面画着戴军帽的小人，胸前别着五角星。他悄悄把贴纸塞给念柳，贴纸边角被口水洇湿了一块：“我妈说，这是给小英雄的贴纸…… 你爷爷就是小英雄对不对？”
念柳捏着贴纸，看见源洲父亲的军装上，别着枚磨得发亮的军功章 —— 和爷爷照片里的形状一模一样。槐树叶在风中沙沙响，远处传来母亲喊她回家的声音，她把贴纸小心地夹进课本，军帽上的五角星映着花房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1966 年底，念柳6岁，母亲临产）
暴雨砸在瓦楞上时，念柳正帮母亲给弟弟缝尿片。院子里突然传来砸门声，红卫 兵举着语录本闯进来，念柳看见父亲把 “失踪军人证明” 藏在身后，指尖捏得发白。
“听说你家包庇台属？” 红卫兵指着源洲父亲的军装说道：“你可是部队的人，站错队后果严重！”
源洲父亲挺直脊背，军装上的雨水顺着肩章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水洼：
“她爷爷的证明在这儿，部队没说他是逃兵，我就信。” 他掏出自己的部队介绍信，纸页在雨中微微发颤，“探亲期间，我亲眼见这家人怎么过日子 —— 孩子捡邻居家的旧布补书包，男人扛了一天麻包，还把窝窝头掰给老婆孩子。这叫‘台属’？这叫老百姓。”
念柳躲在母亲身后，看见源洲攥着母亲的手，嘴抿得紧紧的，像在学父亲站军姿。母亲的肚子大得走路摇晃，却突然往前一步，把念柳和弟妹护在身后：
“他爸没去过台湾，他爹的名字在部队花名册里！你们看 ——” 她从父亲手里抢过证明，举得高高的，红公章在雨里红得刺目。
暴雨突然小了些，念柳看见墙上的大字报被冲掉了半边，“逃兵” 的 “逃” 字只剩下个 “兆”，像被风吹散的云。源洲偷偷对她比了个手势 —— 五指并拢，举在太阳穴旁，是父亲教的 “军礼”。
弟弟在母亲怀里哼唧，念柳摸了摸口袋里的贴纸，五角星的边角蹭到布料，有点扎手。她想起源洲父亲说的 “军人徽章能赶跑坏东西”，此刻看着大人们挺直的脊背，突然觉得真正能赶跑黑暗的，不是徽章，是有人愿意站在你身边，说 “我信”。
槐树枝在雨中摇晃，花房的门半开着，漏出奶奶煮红薯的香味。念柳听见源洲母亲小声说：
“先让孩子们去花房躲躲，别淋着雨。” 她抬头，看见源洲朝她招手，身后的荔枝树在雨中舒展枝叶 —— 那是源洲父亲去年探亲时种的树，说 “等树长大了，就能给念柳他们遮阴”。
雨还在下，但念柳突然不觉得怕了。
她攥着弟弟的手，踩过积水往花房跑，鞋底溅起的水花映着天边的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 就像课本里的五角星，就像爷爷照片里的红旗，就像源洲给的贴纸，在泥泞里，也能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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