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的光阴流转,沧海化桑田,数不清的日月轮回里,有神祇从沉睡中苏醒,也有神祇抛却尘缘重归长眠。昆仑池的遗冢开了又阖,六族的边界几度分划。千年前的神魔之争,如今尽是说书人醒木下的残章,茶客盏中的一缕余香。
妙儿通通是玄镜里蹦出来的神灵,千万年来唯一的玄镜神灵。刚蹦出来的时候是个老头,历经千年修炼,终于把自己打磨成一个精致的小伙子。
妙儿通通自诩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神灵,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千年前,风主以身正道,他被迫化形,离开本体。于是拖着他的壳,开启了寒荒城艰难的讨生活。
他写过书、算过命、买过画,几经失败,终于发掘一项赖以生存的技能——说书。他十分热爱这门营生,于是这书,一说就是千年。
头三百年,大家最爱听的是“神族那些事”。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神魔大战,几位尊神的爱恨纠葛和他们令人唏嘘的结局,场场爆满,百听不厌。
又六百年,流光神君横空出世。他斩凶兽,授仙法,疏天水,败西帝,退魔兵。须臾六百年,从籍籍无名,成为神族数一数二的强者,俨然一部英雄的成长诗史。妙儿通通说得绘声绘色,台下无不拍案叫绝。
“请问,”一位顶着帽围的妙龄女子向同坐的三小只打听,“这说书人讲的流光神君,是确有此人,还是杜撰的话本子?”
“自然是真人、真事。”头顶三根火红翎毛的鸟精磕着瓜子道,“我亲眼瞧见神君大败西帝,那场面、那身手、那尊容,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心潮澎湃。只能说,妙儿通通讲的太写实,不文艺。”
“哦。”妙龄女子点点头,表示受教。
“看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最近这一百年的事都不晓得。”鸟精鄙夷。
“我闭关修炼。”妙龄女子哈哈一笑。
“那你闭关够久的,竟然连神君杀九婴的故事都没听过。”旁边一个剑灵摇着脑袋道。
“九头怪?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妙龄女子一脸茫然。
“得过去四百多年了吧。”剑灵炫耀,“当时我在现场,那九头怪吞噬灵元后变得超级强,却被赤手空拳的神君打的找不着北,最后落的魂飞魄散的下场。”
“啧,下手真狠。”妙龄女子咂咂嘴,“这神君被那妙儿通通讲的是龙章凤姿、玉树琼枝,那他多大岁数啊。”神族翘楚扒拉手指数的过来,算算年纪就知道这流光神君是何方尊神。
“我估么两三千吧,他都长胡子了。”鸟精摸摸下巴。
“非也,一千出头。”剑灵斩钉截铁。
“哟,还挺神秘。”妙龄女子数遍诸族尊神,也没对上号。
“要、要我说,流、流光神君虽、虽活的精彩,却、却也有遗憾……”旁边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开口。他一开口,妙龄女子便晓得他为何不爱说话了,因为他是个结巴。
“有何遗憾?”剑灵哐唧一拍桌子。听这不服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小剑灵是流光神君的唯粉。
“美、美人。”结巴认真道,“缺个美、美人相伴。”
“哈哈哈,你小子,看着挺老实,心里一点不老实。”剑灵大笑。
“我太奶的主人若能醒来,应与神君是良配。”鸟精琢嚰道。
“你太奶的主人是谁?”妙龄女子好奇。
“说出来吓死你,”鸟精转着机灵的大眼睛,“我太奶的主人是风主!”
噗——妙龄女子一口茶喷了出来。
“嘿嘿,吓到了吧。”鸟精得意,“风主性子洒脱,敢爱敢恨。流光神君成熟稳重,待人宽厚。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呃,”剑灵听罢,脸色不大好,“没准风主心里有人呢。”
“谁啊,那个灵君啊,早见我太奶了。”鸟精撅撅嘴。
妙龄女子心头一震。
“你不可如此说我家灵君。”剑灵拍案而起,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我说的是事实嘛,你问问在座诸位,他们都听妙儿通通讲过那段往事,谁不觉得你家灵君是渣男。既要又要,最后害我太奶的主人陨了命。”鸟精恰着腰,气势十足,“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你家灵君,枉我与你同坐一桌,同听一书。早知如此,就该与你割袍断义。”
“绿、绿宝,你消消消气。”结巴少年头大。
“你们不懂,我家灵君他本打算用自己的灵魄去救风主的,他都已经求到盈童真人哪里去了,只不过是盈童真找借口拖住了我家灵君。”剑灵委屈,“他还耗竭灵海,凝了天河都盛不下的灵元,要送给风主,结果没来及送出去,风主就陨落了……我家灵君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平白无故被骂了那么多年。最可恶的是那九头怪,流光神君身法迅捷,架不住它九个脑袋一起吃,眨眼的功夫就吞了乾坤袋里的灵元,唯一的物证也没了。”
“小、小风,你别别别难过,我信、信你的。”结巴少年好心安慰。
“等一下,”妙龄少女捋了捋,指着鸟精,“如果我没猜错,你家太奶是离朱,”又指着剑灵,“你是神剑澜风。”
“你怎么知道!”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问道。
“那你是谁呀?”妙龄少女问结巴少年。
“我、我是巫巫……”结巴少年越急越说不利索。
“巫咸山的草豆芽子,他们全族说话都不利索。”鸟精抢答。
“我、我小、小时候,听见他、他家灵君,找、找真人,问转魄术,救风主。他、他说的,是真的。”草豆芽很卖力的替澜风剑作证。
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么。妙龄女子心海涌起波涛。
绿宝叹了口气,“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那位灵君也成为过去了。”
“确、确实,即便他、他在,风、风主也会失、失忆,会忘、忘记灵、灵君。”结巴少年道。
“失忆?”妙龄女子诧异。
“说、说是灵、灵君留、留……”草豆芽子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被澜风剑灵摁住了嘴。
“听你讲话费事,我来说吧,我做灵君配剑,许多事我都是知道的。”澜风剑一声哀叹,“当年风主神自绝于平砀山,本该魂飞魄散,却因灵君的一缕魂留在体内而获一线生机。那缕魂靠帝神神力维系着,可帝神陨落后,神力消散,那缕魂也消散了。那缕魂承载着风主一生的记忆,魂散了,记忆就没了。风主醒来后,就会前尘尽忘。”
绿宝听罢一阵唏嘘,“这事儿太奶没跟我讲过。”
“其实,我一直盼着这事儿不似他们说的那样。毕竟那缕魂散的时候,风主已经聚起一丢丢神魄,说不定也聚能起一丝丝魂儿呢。”澜风剑闷了口酒,“不过,记不记得也不那么要紧。我那痴情的灵君把风主的故事全部写了下来,放在冥界风主神像下的暗格里。若有朝一日风主醒来,想知晓前尘往事时,可打开卷轴,一目了然。”
妙龄女子心头一紧,想起了一件顶重要的事,“现在距赤水一战过去多久了?”
“一、一千年。”结巴少年老实道。
“一千年?”妙龄女子大惊。
“闭关闭傻了吧,就是一千年啊。”绿宝再次确认。
一梦千年。
我的一段旅程,却是,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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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了时需当尽,莫溺往昔难自持。神的漫长一生啊,或许没心没肺才能活得更舒坦些,可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妙龄女子系好帽围,乘一叶扁舟,沿赤水顺流而下进入冥界。忘川之滨,无需向小差打听,抬头便是闻名八荒的风主神像。神像旁是归来树,千年的光景,树身修立挺拔、树冠盖然如云。
“他还真是深情。”妙龄女子解开暗格,取出卷轴。
冥界土地只长一种花——彼岸。虽然鲜红靓丽,颜色却甚是单调。妙龄女子催动神力,在归来树下开出一片荼靡。
她听妙儿通通讲过辰晔独坐归来树下的伤情,时过境迁,归来树还在,树下的人却已化作尘埃。开到荼蘼花事了——就以一片荼靡,祭奠我们逝去的刻骨而灿烂的爱情吧。
“馥馥。”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唤。
山风止,飞鸟悬空,忘川水凝。世间一片寂静,唯有那低沉而苍茫的嗓音于此间不停的回荡。
她抬头,忘川玄冰光滑如镜,映照出身后神君精致容颜。
春风起,燕破长空,浪打城郭。神识内地动山摇,须臾又复平静。
“阁下在喊我?”清城豁然转身,眸中五味化作一片澄明。
神君闻言瞳孔一震,叹息间又化作无限温柔,“你醒了就好。我不该存有奢望。”神君藏起颤抖的手,刻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阁下认得我?”清城又问。
“嗯,”神君犹豫了很久,久得能把心碾碎,“是旧识。”
“阁下怎么称呼?”清城问。
“辰晔。”神君气息极为短促,他想把碎了的心粘起来,却记不得心本来该是什么模样。
清城摇摇头,笑道,“妙儿通通讲过,辰晔是位灵君。阁下是神君,休要骗我。”
“我没有说谎。”低沉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语调像是裂开的埙拼凑出来的。
“那我究竟该如何称呼阁下?”清城上前一步,明媚的双眸藏着锋利的审视,大有咄咄逼人之势。
“辰晔,我一直都是辰晔,你也一直喊我‘辰晔’。”沙哑的嗓子颤抖起来,声音弱得像是快要溃散的堤坝,再经不住一丝施压。
清城背过身指着风主神像,“她很好看,和我很像。”
“她本就是你。”神君喘息着,无形中仿佛有一场极刑加身。
“是嘛,”清城打开手中卷轴,朗声读道,“馥馥,如果你遇见那个叫辰晔的人,要记得,他曾经伤害过你。”
“对不起。”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化为虚无,辰晔踉跄一步,身体抵着归来树。我等了千年,是为亲口与你说一声“抱歉”。可你既然忘了,我又何必再让你想起过往的伤心,是我自私了。
“你不是她,我认错人了。”辰晔夺下卷轴,眼底翻涌的情绪瞬间冻结成冰,连连低头道歉,“对不起。”
辰晔抱着卷轴,像打了场败仗,落荒而逃。
“小傻瓜,”一面花墙拦住了去路,身后传来风铃般爽朗的笑声,“都做神君了,还是那么好骗。”
辰晔像是被定住一般愣在原地。
“你的盒子上有用灵力施加的封印,莫非我沉睡的千年里,你还将解法传授给了别的姑娘。”清城挥挥手,花如雨落。
“我没有。”辰晔急转过身来。
花雨里,清城解下帽围。梦里千回百转不敢正视的笑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
风主神和三身灵族主君的故事结束了,此后岁岁年年,是花神和流光神君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