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松针的辛辣气息,刮过陈仔豪汗津津的后颈。眼前四座简易房像四块褪色的积木,歪歪扭扭地嵌在山林褶皱里,外墙的红砖被苔藓啃噬得斑驳陆离,唯有 “草原四排” 的木牌还倔强地泛着油光,只是 “排” 字右下角缺了道口子,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四排长” 周铁扯了扯沙哑的嗓子,迷彩服下露出的脖颈晒得黝黑,颈纹里嵌着未洗净的机油:“在这不用乱跑,看好输油管道,就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他说话时,腰间的匕首鞘随着呼吸轻晃,红布条在风里飘成模糊的红点。
陈仔豪盯着那几间简易房,屋顶的铁皮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怎么看都不像能容纳两个连队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抠了抠裤兜,摸到那枚被磨得发亮的指南针 —— 潘河说过,在山林里迷路时,指针会带你找到方向。“这里撑死也就一两个班的人数,”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您干嘛要自称为排长?”
空气瞬间凝固。周铁的瞳孔猛地收缩,像头被踩中尾巴的豹子,右手已攥成拳头。陈仔豪看见他手背上的伤疤,蜿蜒如蛇,突然想起奶奶讲过的 “下山虎” 故事。“老子打死你!” 周铁的巴掌带着风声劈来,却在离陈仔豪脸颊三寸处硬生生刹住,粗粝的掌心擦过他发烫的皮肤,留下道淡淡的红印。
山林里传来啄木鸟笃笃的敲击声,仿佛在为这场对峙打拍子。周铁转身走向工具房,铁皮门在身后撞出巨响。陈仔豪这才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微跛,裤管下露出半截狰狞的伤疤,像条蛰伏的蜈蚣。
傍晚巡查管道时,周铁扔给陈仔豪一把生锈的扳手:“看好了,每公里有三个阀门,逆时针拧半圈是泄压。” 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人踩着腐叶前行,脚下不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惊飞几只灰雀。
“这管道通着边疆的油库。” 周铁突然开口,扳手在夕阳下闪着冷光,“五年前我带的排,足足有三十六个兄弟呢!负责守这百公里管线。” 他顿了顿,用扳手敲了敲生锈的阀门,“后来裁军,人都散了,就剩我一个。而现在,你们这些新兵待不了多久就会找法子离开。”
陈仔豪想起花名册上 “周铁,超期服役一年” 的批注,突然觉得眼前的背影不再那么跋扈。风穿过树梢,在管道上吹出低沉的哨音,像极了新兵连清晨的起床号。“那您为什么不走?”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铁停下脚步,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烟盒。烟盒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边缘磨得发亮。他抽出一根旱烟,用打火石点燃,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走?这儿的每块石头都认得我。有次暴雨冲垮了管道,老子趴在泥水里堵漏,整整十二个小时,你敢信?” 他突然转身,烟头凑近陈仔豪的脸,“那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小兔崽子!”
夜幕降临时,周铁带陈仔豪来到山顶的嘹望塔。月光给输油管道镀上银边,像条沉睡的巨蟒,在山林间蜿蜒伸展。“看见那堆石头没?” 周铁指着山坳里的乱石堆,“那是老班长的衣冠冢。他退伍前一天,为了救只卡在管道缝里的小狐狸,摔断了腿。”
陈仔豪想起下午在工具房看到的旧照片:一群年轻人穿着褪色的军装,站在管道旁比耶,身后的木牌上写着 “草原四排,钢铁防线”。照片里的周铁笑得灿烂,右腿还没有伤疤,眼神里满是骄傲。
“排长。” 陈仔豪突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周铁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诧异。“没什么。” 陈仔豪摸出裤兜里的指南针,指针在月光下稳稳指向北方,“就是想叫叫看。”
周铁突然笑了,笑声震得嘹望塔的铁皮直颤:“小兔崽子,还算你识相!” 他拍了拍陈仔豪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让他踉跄,“明天开始,老子教你怎么跟狼崽子打交道。”
接下来的日子,陈仔豪跟着周铁钻密林、爬陡坡,学会了辨别管道泄漏的油味,记住了每处阀门的位置,甚至能根据松针的疏密判断是否有野兽出没。他不再追问 “排长” 的名号。
暴雨突至的夜晚,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周铁抄起扳手就往外冲,陈仔豪紧随其后。泥路上,管道泄漏的原油在雨水里泛着诡异的光,像条燃烧的河流。“拿沙袋!” 周铁大吼着,扑上去用身体堵住裂口,黑色的原油瞬间浸透了他的迷彩服。
陈仔豪从未见过这样的周铁 —— 他的脸被原油涂黑,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跳动的火苗。两人在泥水中奋战了三个小时,当最后一袋沙袋堵上裂口时,周铁瘫坐在地上,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妈的,又给老班长丢脸了。” 他笑着说,却在陈仔豪递来水壶时,偷偷抹了把眼睛。
天晴后,陈仔豪跟着周铁去镇上补给。路过邮局时,周铁摸出封皱巴巴的信,盯着上面的地址看了很久,最终又塞回口袋:“算了,不寄了。” 陈仔豪瞥见信封上 “军属收” 的字样,突然明白为什么周铁的搪瓷缸上刻着 “盼” 字。
回到山林的路上,周铁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巅:“看,那是我们的界碑。” 陈仔豪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块石碑矗立在云雾中,碑身上的 “中国” 二字被风雨侵蚀,却依然清晰。那一刻,他终于懂得,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山林里,每个坚守的身影都是移动的界碑,用青春和热血丈量着祖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