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伪燕时，刘裕领万余精兵结车阵以御燕骑，难分胜负。
如今在河岸施展却月阵，以两千余甲士大破三万铁骑，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以寡胜多留名史册者并非少数，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三万魏骑乃魏国精锐，其中甲骑数千、重骑万数。
鲜卑骑军野战无敌的神话至此如泡影般破裂。
“世子聪慧，若见魏军溃散或形势险峻，便会蛰伏山野，故而来此，阻断魏军藏匿山野中的路，主公在此停歇几日，趁着魏军士气大泄，让诸位将军领兵至山阳探查，或能寻到踪迹。”谢晦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
说罢，谢晦见刘裕神色不动，端坐在榻上，宛如庙中石像，众人见状，腹中的宽慰之言即刻止住，谢晦也低头退回一旁。
直到脚下船板传来走动的声响，刘裕那对灰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却始终未睁眼。
蒯恩大步走进阁内，众人立刻看去，只见他铠甲和面上都是血污，肩甲之上还散落着一缕缕黑发。
“主公。”
刘裕猛地站起，看向趴在蒯恩背上的刘义符，嘴唇微微颤动。
“去把葛仲带来。”刘裕沉声说道，谢晦随即快步向外走去。
不等蒯恩开口，刘裕已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刘义符轻放在软榻上。
刘义符稚嫩的脸庞因风霜而显得坚毅，本该湿润的唇边如枯树般干裂，卷起的灰皮如同纱幔。
蒯恩稳稳站在原地，傅亮眼前景象仿若昨日重现，去年正月他并未入屋观看，然而那时的主公却非如今这般情形……
这一年来，或许是天降奇才，让刘裕看到成功的希望。世子自从溺水后，多次让主公担忧。
袭冶承弓，父析子荷，数十年未竟的心愿，全部寄托在一人之身，父子之间，早已不同往日。
金甲黯淡无光，残旧佩剑却在夕阳下闪耀光芒，刘裕无言，众人不敢出声，只能静心等待。
当迅疾的脚步声传来，阁间众人只感觉时间过去了好几年。
葛仲在谢晦搀扶下踉踉跄跄进入屋内，看见榻上的刘义符，顿时愣住，他刚要开口，见刘裕起身让位，便接过檀箱，蹲靠在榻边，开始解开刘义符小臂上带有数道压痕的环甲。
或许是过于紧张，又或是绑得太紧，葛仲捯饬了几次才将其褪去，还没等他继续，刘义符突然抿嘴侧身。
葛仲神情惊愕，缓缓扭头看向刘裕，后者怔了片刻，随即拂袖望向蒯恩，刹那间，十数双目光齐聚在蒯恩身上。
“主……公，世子乏累，已……”
“咳咳……”
谢晦捂嘴咳嗽一声，率先往阁外走去，待傅亮等人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后，也赶忙跟上。
片刻之后，阁内仅留三人。刘裕长舒一口气，走到案边坐下。
葛仲得知刘义符并无生命危险，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轻轻翻过如牛般沉重的身躯，仔细端详刘义符的面色，确认无误后，伸手探向其脉络。
见脉络并无异样，葛仲便示意蒯恩将刘义符身上的金甲卸下。
蒯恩刚要上前，刘裕已走到榻前，扶正刘义符的上身，就像年少时那样熟练地将他身上的金甲褪下。
葛仲见状，忧虑地提醒道：“世子尚不满二十，这金甲足有百斤重，骨骼未发育完全，重压之下，难免伤筋动骨。”
说着，葛仲轻按刘义符的右肩，刘义符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
刘裕点头应允，同时看向蒯恩，问道：“他是怎样说服你一同胡闹的？”
蒯恩低头沉默，未作回应。
“不过是一个小将，赢了功劳也不过如此，能让你心动？”刘裕面色愠怒，目光如炬，若非榻上的刘义符尚在沉睡中，他几乎要大声质问。
在众多子嗣中，刘义符既为长子，亦为最贤能者。
昔日，刘裕对刘义真偏爱有加，但自溺水事件后，态度已然转变。
立长还是立贤，历来是家族纷争的焦点，而刘义符作为长子且才华出众，自然成为众望所归。
能够继承刘裕遗业、光复家声的人选，目前来看，除刘义符外，别无二人，即便刘义隆、刘义恭等人尚未显达，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位能让家族内部团结的长子，无疑是刘家的中流砥柱，而刘裕，则是这家族基业不可动摇的根基。
要收复天下，仅凭一代人的努力远远不够，始皇帝统一六国，表面上建立了不世之功，但在其继位之前，已有六位中兴之主奠定了基础。
秦朝二世而亡，数十年间两代君王便将数百年的祖业毁于一旦，若有人称赞秦二世为明君，定会被世人所耻笑。
汉武帝征伐四方夷狄，建立武功，也是基于文景二帝打下的坚实基础。
江山能延续几代，三代君主为首。
后代如何败家，只要不像杨广，就能苟延残喘。
后汉末年，连牙牙学语的婴童都能成为君王，虽有外戚宦官祸乱，依然延续百余年。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名不副实，但总比二世而亡要好得多。
“请主公责罚。”蒯恩躬身行礼。
刘裕看着他面上新近形成的刀痕，连声喝斥，并未施加刑罚。
发泄完怒火后，刘裕挥手示意他到案边坐下。
蒯恩犹豫片刻，久经沙场的他，显得有些局促地坐下。
“你如实告诉我，车兵究竟受何人蛊惑？”
刘裕不太相信自河东奔袭是他一人的决定，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旁煽风点火，诱导他冒险一搏。
好在刘义符平安归来，要是被魏军擒获，刘裕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筹备已久，若刘义符成了阶下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会一怒之下进军河北，以两国之力赎人，还是会忍气吞声，派遣使者用重金州郡将其赎回。
刘裕看到那封信时，心中已有盘算。
若局势不利，他也考虑过舍小保大的策略。
他先是众人的主公，后是儿子的父亲，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裕并非刘备，性情使然下，在却月大破魏军后，若刘义符受擒或身陨，他很可能会趁机发兵河北，天下局势也将随之改变。
见蒯恩神色为难，刘裕沉声问道：“可是薛氏？”
在刘义符未曾踏足河东以前，并无半分透露，他难道知晓刘裕备战多年？怎会如此蹊跷？
要说刘义符能预料未生之事，无人会信。
崔浩儿时钻研经典，刘义符儿时在做甚？
刘义符虽聪慧，担得起神童之称，但何时涉足占卜道术？
这一切毫无踪迹，以至于刘裕认定有人在暗中挑拨。
在洛阳时，沈林子檀道济军中，刘义符都未曾这样，偏偏是与薛氏建交不久，便横下心来奔袭千里，视自己性命为儿戏。
尽管刘裕内心复杂，他仍无法相信这是刘义符独自所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