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帛躺在榻上,腿脚被白布包裹,他艰难起身,望向前方。
“豫章公。”有人呼唤。
薛帛虽未曾见过刘裕,但见蒯恩躬身随行其后,稍加思索,便知晓眼前之人是刘裕。
此前,蒯恩曾向刘裕述说过刘义符在洛阳未雨绸缪之事,然而刘裕对此并不十分相信。
此时,薛帛面色枯槁憔悴,刘裕看在眼里,却不甚在意。
“挑唆我儿送命,你该想过,是何等下场。”刘裕冷冷地说。
话音刚落,刘裕猛地拔出佩剑,薛帛大惊失色,本就不太灵便的腿脚慌乱地向后蹦跳。
“豫章公呐!仆乃是与蒯将军一同受世子胁……请托!”薛帛情真意切地喊道。
薛帛历经诸多艰险,翻过了丹径,他从山阳城外的厮杀中存活下来,而后又奔袭至河滨,斩杀溃骑,最终与大军相会,一路吃尽苦头的薛帛,本以为刘裕此番前来,是慰问他这位出生入死、拼命相护世子的大功臣,哪曾想,刚一见面,封赏尚无定论,剑锋却已向他袭来。
一旁的蒯恩张了张嘴,似乎想替薛帛辩解几句,却又最终止住了,他跟随刘裕多年,对于刘裕是否露有杀意,即便不说洞悉一切,也能有所领会。
“豫章公!此前世子与在下交谈时提及,大军已入河,魏军施压紧迫,世子令在下与其佯攻安平,迫使魏军回援,以此减轻压力……世子率领六百骑兵……”
话音刚落,刘裕缓缓将长剑插入鞘中,薛帛这才有机会喘息片刻,然而,腿股处的疼痛骤然袭来,他不得不强忍着痛楚,向刘裕拱手行礼。
气氛稍显缓和后,蒯恩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刘裕抬手示意打断。
刘裕心中明白,那些给予些许小利便贪图更大好处的人,大多是士人,这些投机者,为谋取利益往往不择手段,敲骨吸髓的行径屡见不鲜。
数万石粮食、千匹绢帛,相较于将刘义符作为投名状献给拓跋嗣而言,其中的利益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刘裕大半辈子都在与士族周旋,若非形势所迫,他是断然不愿启用世家子弟的。
最让他无奈的是,能够委以重任、堪当大任的,多数还是士人。
刘裕已然年过五十有三,时间紧迫,他手底下拥有精兵良将,整治一番地方上的豪强父老并非难事。
然而,由此引发的诸多麻烦事儿,等他一一解决干净,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
对刘裕而言,最珍贵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也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每时每刻看不见、摸不着、随风而逝的光阴。
刘裕心中焦急,但这种急迫毫无帮助,越是急于求成,破绽就越多,前军的困境是由王镇恶独自坚持己见造成的,与迅速进攻相比,稳扎稳打才是更好的策略。
姚绍多次派兵出关激战,若不是将士们奋力抵抗,只要败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秦军的骑兵虽然不及魏军精锐,但凭借胜利追击,足以将近八万晋军从潼关外一直追到弘农、函谷。
手下的兵马越多,一旦溃败,便越难阻止。
简言之,晋军只能承受一次失败,而秦军占据潼关,即使连续三次战败,损失数万人马,仍能阻挡敌军于关外。
三位魏骑中,骁勇善战者不计其数,鲜卑骑士占多数,如果没有河岸地形作为屏障,让刘裕和燕骑一起在平原上设阵迎敌,十之八九会被魏军攻破阵线。
车阵排列后,看似魏军兵力十倍于晋军,但由于有战车作屏障,在冲杀时,魏军反而成为被众击寡的一方。
在某种意义上,车阵比城墙更具威慑力,至少面对城墙时,骑士们不会妄想凭借冲力将其撞塌。
长孙嵩决定率领三万骑军冲锋陷阵,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策。
他对刘裕所布的车阵略有了解,却未曾料到如今的战车与昔日在燕国所见已大相径庭。
这些战车不仅配备了坚固的挡板,还装有重型弩机,更有力士以铁锤将锐利的槊尖钉入木板之中,此外,每辆战车的乘员配置、甲士的精锐程度也远超往昔。
榻下,薛帛的身体微微颤抖,刘裕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便是要将女儿许配给我的儿子?”
话题的转变如此突兀,让薛帛一时愣住,他稍作停顿,苦笑道:“正是。”
虽然这是薛徽的意思,但女儿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薛帛没有他的同意,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薛帛抿了抿嘴唇,说道:“我绝不敢对您有所隐瞒,蒯将军也知情,除了牵引魏军之外……世子说您已经答应了两家的婚事,所以我才与世子……”
正想质问薛帛的刘裕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蒯恩:“此言当真?”
“是真。”
蒯恩附和后,刘裕对薛帛的怒意稍减,他看着薛帛那副似被蒙蔽的模样,让他坐下。
薛帛见状,轻呼口气,紧皱的面色舒缓些许,他道谢后作揖,缓缓坐在榻上,这并非是他故意谦恭,实在是股下疼得厉害。
薛帛年近不惑,又数载未奔赴沙场,随刘义符这一路下来,若非他平日练武的底子在,恐怕早已支撑不住,瘫倒在半路。
刘义符吩咐士卒们多扶照薛帛,阵中还有七八名骑士在左右策马,在未与魏军交战前,这些名义上的护卫,实则是看管他。
刘裕考虑到薛氏有倒戈的风险,刘义符也是如此,这便是他非要拉薛帛同行的原因。
若当初面对薛谨时蒯恩不在身旁,刘义符说不定只得退回匈奴堡,且与薛氏的建交也会彻底阻断。
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他们已过重山,算是赌赢了。
造化弄人,现在看来,对于不知天高地厚、孤注一掷的刘义符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数千年来,冠军侯只有一位,他拙劣地模仿,只要不被敌军俘虏,就足以被人时常提起。
那些为了养望而隐居山林大半生的士人,终究比不上沙场上的一次战斗。
对于没有门路的男儿来说,军功虽然要在刀尖上舔血,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当然,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有人愿意以性命为赌注。
夕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中,褐色的河水仿佛被烈火点燃,呈现出一道血色。
当刘义符再次醒来时,天色和昨天一模一样,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他缓缓坐起身子,身体从上到下都有些酸胀。
刘义符抬手推开窗,北岸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战船在平静的河面上有序航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他不再回想入梦前的事,上次睡得这么沉已是多年前,给他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脑放空一阵后,刘义符开始思考此行的得失,只斩了一名不知名的将领,还有数千颗头颅未能带回,六百人如今只剩下半数,好在挺过来的大多是熟面孔,蒯恩和薛帛受了伤,但无大碍,原本打算在关键时刻领军杀出,却扑了个空。
不过此次奔袭,让他感悟颇多,这一生,任性一次就够了,老天或许会眷顾一两次,但不会每次都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