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住所一开门,便见满是尘灰蛛网,稍微转上一圈,便能判断此处是否有人居住。
有人居住的,一一登记在册;无人居住的,则做个记号,以便日后分配屋舍。
查探工作进展缓慢,将近正午时分,查探的住处还不到半数,就在这时,粮船顺着洛水缓缓驶来,最终停靠在岸边。
江秉之下令,让众吏勘清城中所有户后,方可领取粮饷,众吏听闻此令,犹如打了鸡血一般,顿时手脚变得十分麻利,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所有住户情况尽数登记在新册之中。
完成登记工作后,江秉之并未立即让他们去取粮,而是有意吊着他们,他抽选了十余户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这才命令吏卒拉着车畜前往河边取粮。
江秉之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今日之事,恰是对“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一说法的最好诠释。
起初,众吏对此次差事颇为懈怠,对他的做法也心存质疑,然而,待到粮船驶来,他们的态度瞬间转变,变得识趣起来。
在他看来,治军与治县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早年担任参军时,他便深知适当的赏罚对于鼓舞人心有着奇妙的作用。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在刚到官署时就发放粮食,但那样做的话,这些习惯了松散的“老驴”们便会失去动力。
先前带着江秉之入署的吏卒手提一麻袋麦粟,脸上满是笑容,他们有的快步将粮食送回家中,有的打开麻袋仔细检查,确认没有掺杂其他东西后才心满意足地拎起袋子。
“午餐后你们就去署中报到,下午还有事务处理,明白了吗?”官员高声宣布。
“明白!”县吏们齐声回答。
随后,他们相继离开,江秉之也随之回到了官署,他亲自熬了一锅粥,饱餐后便摊开新旧册子在桌上核对遗漏,看着记录的数字——“八百七十一户,三千五百多人口”,他不禁叹了口气,眼中透露出一丝感慨。
这是江秉之第一次来到司隶地区,回想以前,洛阳作为七朝古都是多么繁荣昌盛啊!那时仅依靠河南调拨来的粮食就足以维持庞大的人口需求,甚至还需要从河北、荆淮等地额外调配物资支持。
然而如今,即使这九百户人家之外还存在未登记者,偃师作为京畿县却连一千户居民都没有达到。
自衣冠南渡以来,江南地区如扬州、三吴等地,即便是最次的县,也有一千五百户以上,而在富饶之地,如会稽、豫章等郡,三千户之县更是随处可见,一县顶上三县,这还未算田亩的情况。
如今的江南却与并州、凉州那些偏远之地无异。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虎牢关以西的人口流失确实严重,一部分往北跑,一部分往南跑。
简而言之,便是哪里太平往哪里跑,而在这基础之上,便是名望的考量。
中原地区汉人居多,北方的拓跋氏毕竟是胡人,因此大都迁徙到了晋地,往常就有不少秦民想要南下,要不是秦国占据关隘,严加管控,当下偃师县内户数只会减少不会增多。
司马睿复国称帝至今正好一百年之久,三四代人的时间,听一听便足矣,真要到北方去,他们又不愿了,要是刘裕下令迁都,那些在南方享福惯的士人们见到司隶如此贫瘠,万不可能答应,当然,心中是这般想,口中却是另一派说辞。
河北失地未复,魏国虎视眈眈,江南重镇,事关国脉,若迁都洛阳,江左万里之遥,恐生变故。
江秉之轻叹一声,合上账册,等人到齐后,率领众吏骑马骡前往县外,几处村落,各派一名职吏与两名散吏即可,其余县吏开始清丈田亩。
正在田中耕作的农夫听到要收地的消息,愁眉喊了一声,随即赶到江秉之身前,他手中提着曲犁,吏卒欲阻拦,被江秉之制止。
江秉之从职吏手中接过户册,问道:“姓甚名谁,家有几人?”
农夫回答:“我…我叫李四,家里六口人。”
江秉之继续问:“你的父母、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子女都在吗?我说得对吗?”
农夫见众人注视着自己,神色紧张地说:“没错。”
江秉之又问:“你家中五口人,为何占有二十余亩田,其中还有六亩水田?”
“我……我……”,农夫面露窘态,解释道:“晋王师打来后,不少家户都跑了,这些田没人耕种,就要成荒田,我留在这,自然不忍心。”
“二十余亩田,算上你父亲,家中男丁两人,其余四口人,十亩田足够了,往后会有流民入乡县之中,这些无主田地,都要重新按丁口多寡配予。”
见农夫为难,江秉之说道:“今年已然播种,我派一名吏员到田亩中查看,若你家能种得过来,记录在册,今年的收成不收,来年再收回,如何?”
本以为会白忙活的农夫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应下:“好!好!”
确认播种后,江秉之便令文吏用朱漆在新册上记录下农户的占田情况。
每日都有数十户流民归至洛阳,若关中收复以后,人数只会更多,要想使地方富庶,就必须从根本上杜绝土地兼并的现象。
晋朝之所以国力渐增,能够供养半壁天下的数十万兵马,是因为刘裕掌权后,命文武心腹在各地施行土断政策。
对于占田的豪强大户,能动手的就采取行动,不能动手的,则仔细清点隐匿的佃户田亩,防止偷税漏税。
能吸引四方百姓争相而来的,唯有田地,元嘉年间,刘义隆大力“引诱”河北魏民渡河南下,靠的是授田,河南关中田地众多,豫、青、徐等州的人往南跑,凉、秦、司隶等地的人往中原跑,大量田亩无人耕种,铸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战乱,眼前魏军即将南下,种田又有何用?劳累一年半载,魏军一到,保全性命都难,更别说留住余粮。
江秉之望着田野中劳作的农夫,沉默无语,作为一县之长,他只能在太平的前提下竭力整治偃师民生。
有些时候,并非县长无所作为,而是知道所做无用,战火一来,数十年的心血就会付之一炬。
思绪至此,江秉之摇头一笑,或许是见过太多苦难,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为了督促众吏,他披上麻衣,卷起袴角,亲身到田野中,加入基层队伍。
远处,少年郎站在岸边,望着田中有序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