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赞获悉姚泓大败撤回宫城时,城门上已飘扬着王字旗。
而胡翼度听闻王镇恶登岸后,便立即与数十名亲信弃军而逃,留下万余人马于石积,直至姚泓溃散时,仍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姚赞望着城门上的甲士,又望向东方,心中涌起无尽的凄凉。
为了驰援姚泓,守备沈田子调走了潼关的驻军,使得潼关瞬间空虚,数千守军不知能坚守多久,或许大军已经入关,只是他尚未知晓。
想到此处,姚赞犹豫不决,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姚绍安在,或许将死之人不会是他和陛下,而是王镇恶。
不知何时,姚赞耳边回荡起姚绍临终前那句“尽人事”,这声音既像是幻听,又像是对他的安慰。
泪水已流过胡须,滴落在马鬃上。
他转身对近万将士哭诉道:“陛下败于渭桥!是我无能!!”
“我姚家的基业再难恢复!诸君……可以各自离去了!!!”
前方的将领与士兵听闻此消息,但凡受过两位帝王恩泽之人,皆悲从中来,他们先是默默流泪,继而放声大哭,有的埋怨自己无能为力,以刀剑击打地面,有的面向未央宫跪倒,用头撞击地面,直至血流满面,他们是最后的孤军,其中不乏在潼关坚守一年的将士,有鲜卑人、羌人和汉人等,均曾受恩于朝廷。
城外孤军悲痛欲绝,城内官员却喜笑相迎,若论皇恩,谁又能比得上那些身居高位的士人宗室呢?
仗义多见屠狗辈,负心常是读书人,滴水之恩能让士卒们舍命相报,而涌泉之恩却不能平息朝臣们的反叛之意。
世态炎凉,成王败寇,即便心怀不甘,又能如何呢?大势已去,谁能挽回颓势?
宫内仅有的数百名禁军紧闭宫门,姚泓一路颠簸,在内侍搀扶下翻身落马,刚落地,他便感到腿脚筋膜撕裂,剧痛蔓延全身。
原本满头乌发的姚泓,不知不觉间已是灰暗之色。
姚泓正值壮年,却半日白了头,旁边的宦官禁军见状,心凉大半。
“晋寇是否杀来了?”姚泓仓皇饮了口水,向左右问道,众人支支吾吾不敢回应,姚泓又问道:“姚赞在哪里?朕命他领军来救……”
姚益南似是忍受不了这般寂静无声,遂拱手嗫嚅道:“陛下,贼寇未曾杀来,只是攻占了城门,东平公麾下万余骁勇之士,贼寇仅有千数,陛下支撑半日,东平公定能破城而入,勤王保驾。”
姚泓等人对宫外的状况所知甚少,但想到姚赞已调潼关兵马回援,城外还有胡翼度一路兵马,攻破城门并非难事。
长安与洛阳皆为旧都高城,之所以洛阳难克,是因为有金墉邬堡可守,相较之下,长安城的城防不及洛阳。
想到此处,姚泓顿然意会到胡翼度,憔悴的脸庞上愤怒不已,他视其为心腹,令其镇守要处,直至兵败时都未曾见到其人马,是何作态,不言而喻。
盛怒之下,姚泓欲挥刀泄愤,然处境令他心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亡国的骂名与对死亡的恐惧。
刘裕为霸业帝位,定不会宽恕自己,这只猛虎会将他的血肉骨头一同吞噬,连残渣都不剩。
宽仁?绝无可能!
宫内除甲士奴仆外,便是皇后、嫔妃、皇子皇女以及逃难而来的数十名宗室子弟,林林总总近千人,若晋军杀入宫中……
悲愤耻辱让姚泓头晕目眩,几近昏厥,抚头前行的他,在宦官搀扶下往宫中走去。
步行至前殿,阶上阶下寥寥数人,不少宫女得知晋军入城后,便不顾一切往外奔逃,年轻内侍也纷纷逃走,留下的大多是年老跑不动路的宦官。
见此情形,姚泓不敢再登台阶,不敢面对梁柱,也不敢入殿坐御榻,浑浑噩噩地走向椒房殿,皇后李氏与儿姚佛念侧立殿阕前,直直望来。
姚泓神色惊惶,目光交汇后,羞愧地垂下头去。
他缓缓行至殿前,悲戚道:“我……我败了……贼寇已入城,姚赞不知所踪……”
李氏早有预料,自洛阳陷落后,她便有所准备,她用锦帕拭去泪痕,带着十一岁的姚佛念走上前,抱住姚泓。
“妾已备好绫缎,不求其他,只愿与陛下同死。”
姚泓深受触动,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李氏,心弦紧绷到极点后突然断裂,泪水汹涌而出,嚎啕大哭:
“是我无能……是我的罪过……”
城墙上,压着一具具发臭的尸体,随着守卒越来越少,空缺无法填补,高耸入云的巢车紧紧贴在城墙上。
“咚咚咚——”
中军高台上,一个少年郎身穿赤色戎甲,与力士一同挥动手中的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战鼓。
丁旿率领百余名白直武士攀爬而上,未遇敌军阻碍,几乎无损地登上城头。
刚登上城头,丁旿怒喝扬威,胸膛剧烈起伏,胡须和兜盔上的玄缨一同颤动。
“杀!”
靠近墙垛的秦卒仍在负隅顽抗,但长久未曾进食和休息的他们,此刻被震慑住了,耳畔似乎有银针搅动,他们感到一阵晕眩。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之际,长剑划过他们的脖颈,黏稠的暗血染上剑刃,腥臭味弥漫在鼻尖,令人战斗的决心更加坚定。
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刻,丁旿与白直武士如游龙般在墙道上斩杀秦兵,城下的士卒也趁着大势登城,稳稳占据了城头。
所谓先登,光是爬上墙头还不够,还需巩固攻势,使后军能够持续跟进,才能真正称之为先登。
尽管潼关指日可破,但要从这些安定边军的尸骨上夺取城池,显然并非易事。
在这破关只差最后一击的时刻,勇将和精锐便能摧枯拉朽般地击破最后一道防线。
姚赞留下的数千精锐,一步步被逼到石梯前,晋军从上方攻击,如同山洪一般将草木粉碎殆尽。
随着白直队成功登上城墙,战斗持续一个时辰,紧闭数月的关门便缓缓打开了。
布满孔洞的关门上,朱漆已被血液浸染,浓厚的腥味弥漫开来,一名名蓄势待发的士卒,如同饥饿的虎狼,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