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谢晦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念出声:“仆翼度,久望明公之至,闻王将军在渭桥大捷,长安已被王师占据,姚赞失魂落魄,无以为救,明公入关后,可直接进军长安。”
读完信,刘裕面露微笑,问道:“这人能任用吗?”
谢晦思索片刻,刚要开口作答,却见刘义符嘴唇动了动,随即又闭上。
起初,刘义符在厅堂中说刘裕识人用人的能力比不上曹操,刘裕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此后凡是涉及人事任免的事,他都会向身边的人询问意见。
这与以往和刘穆之商议不同,除了朝堂命官的任免,像参军主簿等职位的任命,刘裕自然不会一一去询问。
大事咨询智囊是没错的,但连小事也要依赖他人,那雄主的气概何在呢?
此时谢晦听刘裕的语气,觉得他不是真的困惑,而是有考验自己的意思。
即便谢晦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军到达洛阳时,胡翼度就有来投效的想法,他的品行如何,刘裕早已心中有数。
“有韬略而无忠义。”刘义符先下定论,接着侃侃而谈:“胡翼度之兄胡义周,早在姚泓未登基时便与其交好,后来担任黄门郎,又提拔胡翼度为将,姚绍死后,胡翼度进位辅国将军,却丝毫不念及姚泓的恩情,既贪恋权柄不肯归乡,又不敢背负骂名策应我军,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父亲若要用他,切不可任其为主将,给个参军一职就足够。”
姚绍在潼关时,曾想分兵断绝前军的粮道,召集众将商议,胡翼周是为数不多的出言驳斥之人,其言辞有理有据,但未能使姚绍改变主意。
听完刘义符的话,谢晦愣了片刻,侧目看向刘裕,后者抚须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首句的断论让刘裕稍感欣慰,可其后的分析,竟能从片言只语中,将素未谋面之人剖析得如此透彻,刘义符说他识人不及曹操,看来确非虚言。
年仅十三岁,便能有这般眼光,若不自甘沉沦,定然不会让奸佞当道。
“父亲?”见刘裕陷入沉思,刘义符轻声呼唤。
“有你在身旁,为父便无需久等道民的回信。”刘裕夸赞道。
听到父亲的夸赞,刘义符心中得意,但面上却不动声色,谦逊地说:“父亲若不带孩儿北上,悉心教导,孩儿在建康,不会有这样的见识。”
刘裕听了这话,只是瞟了刘义符一眼,并未表态。
其实,刘裕前一刻刚想将刘义符调回后方,后一刻就听到刘义符说出这番话,若这话换作旁人说,说不定就会像杨修一样落得个不好的下场。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仔细思量一番,刘义符说得也没错,倘若他整日待在宫府中,只与政务打交道,缺乏阅历,很难有如此快速的成长。
就如同羊圈中的羊,如果总是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不经历风雨,又怎能变成猛兽?世间诸多变化,都是相辅相成的,用兵之道和识人之术,道理都是一样的。
刘裕打消了刚起的念头,打算让刘义符随行,无论是用兵、理政还是识人,对他来说都是宝贵的经验。
老师,即便关系亲近,也难以像亲生父子般毫无保留。
这并不是说颜延之不愿意倾囊相授,只是术业有专攻罢了。
刘裕、刘穆之并非全才,在兵、政、权、谋等方面各有长短。
文武双全是个很宽泛的概念,比如唐太宗。
若论治理国家,或许稍逊于汉文帝,若论军事才能,则不可同日而语。
仅从关爱百姓这一点来看,刘义符甚至超过了刘裕,当他在长姐的亲族和佃农之间做出抉择后,其是否做戏便显而易见。
近两年来,无论是晋民还是胡民,刘义符都一视同仁,从未滥杀无辜,,甚至效仿高祖推行三法,让司隶士庶仿佛回到了那个屹立四百年之久的大汉。
千言万语都不及脚踏实地的行动,相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刘义符至少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刘裕站在高处,望着一队队士兵从关门经过,沿着渭水向西急进,他从未踏足过关中,此刻心中豪气顿生。
百年来,他是第一个破关而入、收复长安的人。
王镇恶站在城楼上,冷眼俯瞰着城下仅存的数千秦军。
此时,各处城门已落入他的手中,姚泓和文武百官犹如瓮中之鳖,然而,姚赞麾下那支失去斗志的军队,这支秦国最后的精锐部队在城外哀哭了近半天,即使筋疲力尽也未逃离。
虽然姚难的部队大多已散去,但为了稳妥起见,王镇恶决定在城内等待刘裕带领大军进城。
一名副将快步登上城楼,低声对王镇恶说:“将军……”
简短的对话后,王镇恶沉思片刻,下令道:“让德祖到霸城门,暂时代替我守卫。”
“是。”
不久,毛德祖匆匆赶来。看到王镇恶神色严肃,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镇恶摇了摇头说:“这与你无关,先帮我看守这里……”
毛德祖不再追问,问道:“要多久?”
“半个时辰足够。”
说罢,王镇恶和偏将一同下城上马,直奔平朔门而去。
城门处,几名甲士站在金灿灿的御辇旁,面对辇上炫目的金银珠宝,心中似有蚁巢。
跟随王镇恶入关的三千甲士,自北伐以来建功立业,背井离乡一年多,未曾获得封赏。
刘裕虽入主长安仅一两日,届时犒赏三军,但若眼前有如此多金银,这些老卒不会袖手旁观,能有所剩已不易。
众人皆知这是皇帝的御辇,姚泓在近臣簇拥下慌忙策马而逃,士卒不仅看到,王镇恶与毛德祖还借此呐喊助威。
这两千多甲士,哪个没见过世面?
其中甚至有征伐伪燕的“老人”,围攻广固近一年,破城后见过各种物件。
攻入城后,三千王公贵族皆成骸骨,宫中嫔妃公主等,有死于屠刀,也有死于凌虐。
姚泓的处境相较之下还算不错。王镇恶并未采取强征暴敛的措施,反而为了安抚城中军民,严格遵守法规,加之有王尚等一众降臣鼎力相助,城内局势较为安稳。
渭桥北门之战结束后,两千余名晋军不仅分守各门,还要派遣数百人在宫城值守,若城中士民发动叛乱,姚赞又来攻城,在这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这两千甲士恐怕难全身而退。
现实中的情况往往与想象不同,一众士人心向“大晋”已久,姚泓没有能力守住豫州、司隶以及岭北、陇右这些靠近京兆的地方,仇池打不过,乞伏也打不过,面对夏国更是无济于事,如今刘裕百战百胜,要收复关中,众人纷纷倒向他,在安全感方面,一百个姚泓也比不上一个刘裕。
众人已经料到刘裕入驻关中后他们这些“晋民”的处境,京兆杜、韦、王,天水赵、尹等大族的地位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刘裕此时不会拉拢一批寒门心腹渗透到地方,那些南方士人连胡人都没见过,怎应付得了众多部族?
自赵汉入主长安以来,关中历经百年风云变幻,胡汉杂居,非扎根此地百年的关陇士人,难以对地方实施有效安抚与管制。
刘裕离开关中时,麾下文武众多,将刘义真托付于王修,实属无奈之举。
秦国灭亡,姚氏占四成原因,士人占六成。
若姚泓不用宗亲,士人势力只会更大,或许刘裕未攻入关中,便已有人发动宫变,将其五花大绑押送出去,简言之,胡氏政权若无三代明君,根本难以稳住局面。
魏国雄踞河北,拓跋氏三代明君功不可没,从建国到治理,再到抗击蠕蠕、攻灭燕夏,国祚过百年,并不为奇。
开国之君功名愈高,正统性门荫影响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