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仔豪摸出枕头下的烟盒，铁皮盖开合时发出细碎的 “咔嗒” 声。窗外的晨曦像被稀释的墨汁，在玻璃上洇开灰蓝色的晕染，远处的输油管道如同僵死的巨蟒，在广漠的草原上蜿蜒至地平线尽头。他捏出一根烟，突然想起周铁排长退伍前塞给他的软中华 —— 此刻只剩最后三根，烟丝在指尖沙沙作响，像极了老兵离开时踏碎的枯叶。
“发如雪” 的雪花又开始在电视屏幕上纷扬。李响趴在桌子上，用筷子捅着天线接口，金属碰撞声中，屏幕突然跳出几帧模糊的影像：穿皮大衣的边防军人在雪地里行军，步枪刺刀挑着的五星红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班长，这破电视真的太老了。” 他扭头时，后颈的绒毛沾着墙灰，这是昨儿他趴在厨房屋檐下逮偷粮的耗子时蹭到的。
陈仔豪一拳砸在电视机壳上，铁锈簌簌落在手背。屏幕突然吐出沙哑的电流声，却依旧是满屏雪花。林谦探出头，军帽扣在脸上，只露出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昨儿梦见咱哨所上春晚了，主持人说‘接下来请欣赏小品《稻草人》’。” 哄笑声中，陈仔豪看见新兵缩在墙角，迷彩服洗得发白，领口还留着出厂时的硬挺折线。
“看看人家。” 他叼着烟凑近屏幕，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电视里的边防哨所被雪裹成白色城堡，士兵们的睫毛结着冰花，却站得比界碑更笔直。陈仔豪想起两年前刚到 “草原四排” 时，周铁排长带着他在暴雨中堵漏，泥浆灌进军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巨石。如今自动化设备昼夜运转，他们的角色从 “守护者” 渐渐变成 “巡视员”，就像李响说的：“连狼都知道管道带电，谁还来偷油？”
“听听人家。” 李响模仿着电视里的画外音，故意捏着嗓子，“‘千里冰封的边防线上，军人的身影是永不融化的界碑’—— 班长，咱这连个像样的界碑都没有！” 他踢了踢桌腿，铁皮柜里滚出个锈迹斑斑的罐头盒，里面装着他们用子弹壳摆的 “草原四排” 字样，如今只剩 “草” 和 “排” 还歪歪扭扭地立着。
新兵突然开口，声音像刚出鞘的军刀：“我爸说，守管道和守边疆一样光荣。” 他的河南口音带着盐碱地的粗粝，却让陈仔豪想起周铁排长的烟袋 —— 那老头总说 “在哪儿站岗，哪儿就是前线”。电视雪花落在新兵睫毛上，他伸手去拂，却碰歪了天线，屏幕瞬间黑下去，只剩电源指示灯像颗垂死的星。
“解散！” 陈仔豪碾灭烟头，火星溅在水泥地上，画出小小的灼痕。他转身时看见新兵的床铺，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像极了他刚入伍时的模样。而自己的被子蜷在床尾，活像团被踩扁的馒头，旁边散落着烟盒和皱巴巴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你小子算是赶上了。” 陈仔豪拍了拍新兵肩膀，触到肩胛骨凸起的棱角，想起自己第一次扛枪时，也是这样瘦得能硌疼枪托，“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地方还真没几个。” 他领着新兵往食堂走，路过工具房时，看见墙上还挂着周铁的迷彩帽。
晚餐是馒头就榨菜，新兵啃着馒头，突然抬头：“班长，您后悔来这儿吗？” 陈仔豪被榨菜丝呛到，咳嗽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望着窗外的草原，想起了周铁排长，那天军用卡车带走了这里最后一个老兵。
“后悔啥？” 陈仔豪抹了把嘴，故意把声音放得粗哑，“这儿有狼嚎当军号，星星当路灯，比城里热闹多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新兵偷偷溜出营房。陈仔豪趴在窗台上，看见那抹橄榄绿在晨雾中移动，时而停下踢上几步正步。他的摆臂比规定幅度小十五度，脚尖绷得像要刺穿地皮，活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幼鹿。陈仔豪摸出第二根烟，想起自己第一次踢正步时顺拐，潘河班长用树枝抽他小腿的场景。
“大清早犯什么愣登呢？” 李响揉着眼睛凑过来，头发翘得像鸡窝，“今天星期六，按规定不出早操。”
陈仔豪盯着新兵踢正步的身影，看他在广漠的草原上踩出整齐的脚印，突然想起周铁说过的话：“当兵的，走到哪儿都得把自己当杆旗。” 他掐灭烟头，转身走向操场，军靴踩在露水上，发出 “噗嗤噗嗤” 的声响。新兵看见他，慌忙立正。
“跟着我练。” 陈仔豪扯开迷彩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 —— 那是去年维修管道时被扳手砸的，“踢正步要‘前推后压’，不是甩锄头！” 他抬起右腿，膝盖绷得笔直，裤管下露出与周铁如出一辙的伤疤。
七点的阳光爬上嘹望塔时，两人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老长。陈仔豪听见新兵的呼吸声从急促变得均匀，想起自己第一次完成完整正步时，潘河班长说的 “有点马的样子”。此刻，远处的输油管道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自动化监测仪的绿灯规律闪烁，而他们的脚步声，正合着草原的心跳，敲出属于 “稻草人” 的节拍。
“班长，您烟掉了。” 新兵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烟盒，软中华的包装在晨露中洇开褶皱。陈仔豪这才发现，最后一根烟不知何时掉在了草地上，滤嘴沾着泥土。
早餐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李响抱着收音机冲进营房：“班长！镇上买的新收音机！” 他兴奋地转动旋钮，电流杂音中突然跳出《咱当兵的人》的旋律，歌声破破烂烂的，却让林谦猛地坐起来，撞得直晃。陈仔豪望着窗外，新兵正在给昨天救的小狼崽喂食。
黄昏时分，陈仔豪独自爬上嘹望塔。远处的草原被染成琥珀色，输油管道像条鎏金的河，流向看不见的远方。他摸出最后一根软中华，却没有点燃，而是小心翼翼地夹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间。风起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不是威胁的低吼，而是某种古老的呼应，像极了新兵踢正步时，军靴与草地碰撞出的节奏。
夜幕降临时，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我国边疆自动化监测系统全面升级，传统哨所逐步实现无人化管理……” 陈仔豪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周铁排长的话：“总有一天，咱们会变成稻草人，但稻草人也有稻草人的使命。” 新兵在楼下喊他吃饭，声音清亮如晨号。他摸了摸胸前的军徽，在星光下走出嘹望塔，影子与输油管道的投影重叠，像道永远不会被风雪掩埋的刻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