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汴京的一路,林婉茹渐渐悟出,既然命运已然如此,何不顺应天意,随遇而安?她坚信,京城的那些贵公子不过是有眼无珠,未能识得自家女儿的优秀,总有一天,她的女儿会觅得良缘。
苏沐瑶不再追问,尽管她心中仍旧怀疑。已回到耀州,即便母亲再有前往儋州的念头,也不可能撇下她不顾,她暂且可以安心。
人已归来,也需慢慢将心从汴京拉回来。汴京与她已毫无关系,那个还深藏在她心底的顾公子也终将化作过眼云烟。她要将心安在华原县的家中,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项嬷嬷见姑娘沉默下来,也终于安心。楚儿用木盘端着茶水进来,项嬷嬷上前接过一盏递给夫人。
楚儿则将剩下的一盏递给姑娘。
喝过茶,休息了一会儿,苏沐瑶叫上楚儿一起去摘槐花。
两人将木头梯子搬到大门外的槐花树下,苏沐瑶挎着篮子,手扶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楚儿在树下扶着梯子,大声叮嘱:“姑娘!小心些!要是摘累了!换我上去!”
苏沐瑶笑着回应:“放心吧!我不累!”
她轻轻摘下一串洁白的槐花,放进篮子里。
很快,近处长得好的槐花已摘完,她发现远处更好,向下喊道:“楚儿!去把钩子取来!再拿块布铺在树下。”
楚儿应声而去,片刻便取来长钩和一块布。
那钩子,不过是长竹竿顶端固定的一枚铁钩。
楚儿抬起头,扶着竹竿的另一头,踮起脚尖,递向姑娘:“姑娘!接着!”
竹竿够长,苏沐瑶顺利接在手中。
楚儿开始将拿来的布铺在树下,动作麻利而细致。布铺展完毕,她继续去扶梯子,目光紧紧追随姑娘的一举一动。
只见姑娘将手中的篮子准确无误地扔在铺着的布上,一手扶好梯子,一手拿着竹竿,将铁钩瞄准远处的槐花,轻轻一勾,槐花便如雪般飘落在布上。
大约两刻钟过去,槐花已铺满整块布,苏沐瑶将竹竿扔在地上,从木梯上缓缓走下。
待姑娘安全后,楚儿才放心去捡拾布上的槐花。
苏沐瑶也与楚儿一起,两人将槐花一串一串放进篮子,此刻的她心中并未想起顾公子,才真正露出开心的笑容。
两人正捡拾得起劲儿时,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抬头一瞧,原来是黄堡镇的监镇黄恪礼前来拜访。
这位监镇掌握着黄堡镇优质的陶土矿脉,与苏耀祖关系甚好,长年为苏家窑场提供优质原料。自从苏家窑场为朝廷提供贡瓷后,两家便结了亲。可惜还未到成亲的日子,苏明朗便被流放儋州,真是委屈了监镇大人唯一的女儿黄若晴。
因两家关系甚好,又是亲家,苏沐瑶赶快起身迎上去:“黄伯伯,您怎么有空过来?”
黄恪礼瞧一眼正在捡拾槐花的楚儿,又看一眼还搭在槐树上的梯子,微笑道:“听说你跟你娘从汴京回来,伯伯特来探望。你看你,刚一回来就忙着摘槐花,想吃槐花麦饭尽管去伯伯家,让你婶婶给你做,何必亲自劳神?”
“多谢黄伯伯关怀,我好久未摘过槐花,手痒。等我做好槐花麦饭给您和婶婶送些去。”
“好好,真是个有心的孩子。伯伯有事找你娘说,先进去了。”
“黄伯伯请!”
苏沐瑶目送黄恪礼走进院门,满心以为黄伯伯一定是见自家遭难,前来帮扶,毕竟两家关系非比寻常。
当她与楚儿将槐花全部捡拾完毕回到院中,听到屋里传出黄恪礼的声音,十分清晰。
“耀祖发生这等事,让人始料未及,明朗也跟着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家若晴总不能一直等着?不如这婚就退了吧?”
“他伯伯,再等等,我父亲正在京城活动,很快耀祖和明朗被流放的时间会定下来。”
“定下来有什么用?明朗已是戴罪之人,我女儿嫁给他岂不是毁了一辈子?”
“我也是为若晴考虑,女儿家退婚,名声受损,恐日后难以觅得良缘。”
“是这么个理,可总比等着一个戴罪之人强?再说我冒着毁掉自家女儿名声的风险前来要求退婚,足以见我的决心,还请弟妹答应。”
泪水在眼眶打转,苏沐瑶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连黄伯伯都如此,看来在别人眼中苏家真的已无翻身之日。
她缓缓走进屋内,对林婉茹说:“娘,答应黄伯伯吧?若晴姐姐的终身大事耽搁不得,女儿相信父亲和哥哥若知道亦会体谅。”
黄恪礼夸赞道:“沐瑶年纪虽小却懂得大义,弟妹啊,别再犹豫了。”
林婉茹长叹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终是点了点头:“既如此,这婚就退了吧。这种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面有诸多不便,还请监镇大人代为处理退婚事宜,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监镇大人”的称谓让黄恪礼感到从未有过的距离感,心中不免失落,他站起来深行揖礼:“谢过弟妹,往后你们母女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苏沐瑶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出些许不满,担心黄恪礼介意,从而影响两家的关系。再说黄恪礼掌管着重要的陶土资源,此人万万不能得罪。
她上前以恭敬的态度回礼:“黄伯伯是黄堡镇的监镇大人,身份尊贵,岂能向我娘行礼?沐瑶代娘向伯伯回礼。”
黄恪礼面露满意的笑容,夸道:“沐瑶不愧在京城的青云馆待过,知礼懂礼。”
苏沐瑶趁机说:“两家的亲事没了,情义还在,还请黄伯伯不要因为亲事没了不再给苏家窑场提供制瓷的原料。”
黄恪礼闻言,叹口气:“唉,看来你是信不过黄伯伯,才会说这类话,伯伯岂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
林婉茹不满道:“苏家遭难之际,你前来退婚,不就是落井下石?”
黄恪礼连忙解释:“弟妹啊,你误会我,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是当娘的人,若沐瑶许给一户人家,遭遇同样的事,你会如何?”
林婉茹沉默片刻,终是理解了黄恪礼的苦衷,轻声道:“罢了,我明白你的难处,只盼若晴能有个好归宿。”
黄恪礼这才轻松道:“理解便好,弟妹若是闲得无聊到镇上的家里坐坐,自从你去汴京锦兰时常念叨你,今日我让她跟着来,她说为女儿退婚,没脸上门,我才一个人前来。”
林婉茹眼眶微红:“好,有时间我去找姐姐唠唠。”
“这就对了!”黄恪礼又转向苏沐瑶,“放心,等他们爷俩从儋州回来,苏家窑场的陶土伯伯以前怎么供给往后还怎么供给。”
苏沐瑶继续行礼:“沐瑶谢过伯伯,不过无须等到我爹和哥哥归来,我打算重开苏家窑场,必然需要上好的陶土,到时肯定会麻烦黄伯伯。”
黄恪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小姑娘竟然想重开苏家窑场!
“沐瑶,你不会是说笑吧?那么大的窑场你一个姑娘家能开起来?工人全跑光了,窑场已空,你怎么开?”
林婉茹此时才知女儿回耀州的真实想法,她也认为女儿没这等能耐,不过是说大话而已,再说历来窑场哪有姑娘家开得?
没等女儿回答黄恪礼的话,她立即劝道:“别胡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要是让人知道你开窑场,制瓷卖瓷,跟男人们混在一起,将来还怎么嫁人?”
苏沐瑶并未理会母亲的话,她此刻只想说服黄恪礼。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又有则天女皇身居朝堂,我只不过开一个小小的窑场,有何不可?再说我从小跟着父亲学习制瓷的技艺,如今的耀州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不能白白浪费。现在家中遭难,父兄难归,他们为苏家创下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没了,我要在他们回来之前守住这份家业,不求苏家烧制的瓷器再次成为贡瓷,起码要让窑场的炉火一直不熄,希望用这炉火去除家中的晦气,愿我爹和哥哥早日归来。”
林婉茹被女儿感动,眼眶泛泪,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那句“希望用这炉火去除苏家的晦气”,使得她瞬间默认了女儿的想法。
黄恪礼像不认识沐瑶一般,仔仔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叹道:“你若是个男儿苏家就有救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需要什么随时来找黄伯伯,以前给你们家什么样的陶土,如今还是什么样的,价格不变。”
苏沐瑶第三次屈膝行礼:“沐瑶谢过黄伯伯,您回到家中替我向若晴姐姐捎句话,就说过几日我去看她。”
没有因退婚影响两家关系,黄恪礼深感欣慰:“昨日若晴还念叨你,伯伯回去一定将话带到。好了,镇上还有事,伯伯也该走了。”
苏沐瑶代母亲将黄恪礼送至门口,待他离开后才回到屋内,坐在母亲身边,用巾帕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娘,以后别再流泪,有我在,苏家会好起来。”
“我不是担心苏家,是担忧我女儿。”
“不必为女儿担忧,爹娘将我养大,费心费力,也是我该回报的时候。”
“傻孩子,爹娘岂会图你回报?娘只是担心你若忙起苏家窑场,往后恐怕找不到婆家。”
“找不到便找不到,女儿自当留在苏家,陪伴爹娘左右,难道爹娘还会嫌弃女儿不成?您想想项嬷嬷,成了亲,现在还不是孤身一人陪在娘身边,我看她过得相当自在。所以嫁不嫁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