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废弃水电站生锈的铁皮屋顶上，像无数把生锈的剪刀在裁剪黑夜。杨思辉攥着半块发硬的玉米饼，指缝间还沾着白天在孤儿院帮厨时蹭到的面粉——这是他偷藏的夜宵，本想躲到水电站旧机房里独享，却在跨进门槛的瞬间，后颈的北斗符文突然泛起灼烧般的凉意。

第七次了。

自从六岁那年从村口水井捞上来后，每到阴雨天，胸口那七颗淡青色的星点就会按顺时针方向依次发烫。此刻最下方的摇光星正烧得他发慌，借着闪电的刹那光亮，他看见机房角落堆着的旧齿轮上，正爬满细密的银灰色纹路，像某种活物在蠕动。

“小辉？”微弱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是同孤儿院的秀秀。女孩举着半块破手电筒，光束在积水的地面划出歪扭的光带，“管理员阿姨说你又偷跑出来……”话没说完，手电筒突然滋啦冒起白烟，秀秀惊得松手，塑料外壳摔在地上裂成两半，电池滚进积水中溅起火星。

黑暗像被拧开的墨水瓶，瞬间灌满整个空间。杨思辉本能地闭眼——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秘密：当眼皮阖上时，世界会变成深浅不一的青灰色，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便会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比如此刻，他看见秀秀身后的阴影里，正长出无数条黏腻的触须，末端是布满倒刺的吸盘，正顺着女孩颤抖的小腿往上攀爬。

“别动！”他扑过去拽住秀秀的手腕，掌心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滑。那些触须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在他闭眼的视野里化作暗红色的烟雾，其中竟夹杂着零碎的画面：穿青布衫的老妇跪在井边哭号，木桶里漂着具发紫的婴儿尸体——那是他第一次夭折的场景，母亲抱着空襁褓在井台边笑了三天三夜。

“你、你眼睛怎么在发光？”秀秀的声音带着哭腔，杨思辉这才发现，自己的睫毛间正渗出细碎的荧光，像揉碎的星辰粉末，在暴雨漏进的水洼里映出七颗跳动的光点。后颈的摇光星突然炸裂般发烫，他踉跄着撞向身后的铁架，生锈的螺栓划破校服领口，鲜血滴在水洼中，竟泛起靛蓝色的涟漪。

水洼深处，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嵌在骷髅头眼窝里的绿色磷火，下颌骨咔嗒作响地裂开，从喉管里涌出浑浊的泥浆，泥浆中裹着无数细小的骸骨，每具骸骨的胸口都嵌着半枚破碎的铜钱。杨思辉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却想起上周在孤儿院图书馆翻到的《搜神记》：“水猴嗜人血，藏渊底，见光则化骨，遇血则现形。”

原来老人们说的“水猴子”，真的存在。

骷髅头突然加速上浮，泥浆里伸出三根指节分明的枯骨手指，指尖还挂着半片腐烂的指甲。秀秀的尖叫被吞进黑暗，杨思辉感觉手腕被指甲划破，鲜血喷溅在骷髅额骨上的瞬间，北斗符文突然脱离皮肤，化作七道流光在空间里旋转，组成斗勺朝下沉的星图。

“摇光破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沧桑，流光猛地扎进骷髅头的眉心，磷火发出刺耳的尖啸，整具骨架开始崩解成黑色的飞灰。但那些飞灰并未消散，反而聚合成更庞大的阴影，在天花板上投下巨蟒盘绕的轮廓——那是他第三次劫数的具象化：七岁那年在野河游泳，被水草缠住脚踝，沉入河底时看见的巨型水蟒，鳞片上刻满看不懂的梵文。

“凡心未灭，神骨难苏。”沙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杨思辉看见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双眼睛，有的含着泪，有的吐着信子，还有的瞳孔里映着天庭的玉阶——他曾在梦里见过的场景：自己穿着卷帘童子的素白长袍，捧着镶金边的经匣，在通明殿外被天兵按倒，经匣摔开，露出卷首“因果”二字金光闪烁。

“偷阅天经，贬入尘世，七劫不渡，永堕轮回。”巨蟒的阴影突然张口，喷出的却不是毒液，而是无数段记忆碎片：母亲在产房里惨叫时，窗外坠下七颗流星；父亲抱着襁褓在佛前长跪，香炉里升起的烟竟凝成北斗形状；还有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白胡子老人，用拂尘尖点过他眉心，说“劫尘局开，尔为使者”。

秀秀的哭声突然变得遥远，杨思辉感觉身体在下沉，不是掉进水里，而是坠入记忆的漩涡。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此刻正站在水洼中央，校服领口的伤口在流血，血珠滴进星图里，每颗星点都亮起不同的颜色：天枢紫、天璇青、天玑蓝……当摇光星被血色浸透时，巨蟒阴影突然发出不甘的嘶吼，化作千万只黑色甲虫扑来。

就在甲虫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道白亮的光刃劈开黑暗。杨思辉睁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看见手持拂尘的老人站在门口，暴雨在他周身形成透明的水幕，每滴雨珠都映出佛像的轮廓——是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神秘老人，此刻拂尘上的流苏正滴着金光，每滴光珠落在甲虫群里，都绽开莲花形状的防护罩。

“劫尘使者，当知劫从心起。”老人拂尘轻点水洼，星图突然拔高，化作七根光柱撑起整个机房，生锈的铁架开始剥落，露出隐藏在墙里的古老石刻：北斗七星图，每颗星下都刻着不同的面孔，第七颗摇光星下，正是杨思辉此刻流血的模样。“你道这水猴是煞，却不知它本是百年前替你挡劫的河神座下童男，因执念困于渊底，反成业障。”

甲虫群突然静止，在金光中化作点点荧光，聚成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虚影，膝盖以下仍是蛇尾，眉心有道类似杨思辉的符文，却裂成两半。“小施主……”虚影开口时，水洼里泛起无数画面：清末民初的渡口，小童男被村民绑在竹筏上投入河心，只为平息水患；而竹筏下沉时，天空中划过的流星，正是杨思辉前世被贬时的星轨。

“原来……每次劫数，都是有人替我死过。”杨思辉踉跄着跪下，膝盖磕在石刻的摇光星上，符文突然与他后颈的印记共鸣，整面石墙发出震动，露出墙后藏着的青铜匣子，匣盖上刻着“劫尘录”三个古篆，边角缠着褪色的红绳，绳头系着枚眼熟的铜钱——正是水猴骸骨中裹着的半枚。

老人拂尘轻挥，青铜匣自动打开，飞出卷泛黄的绢帛，绢帛上的字迹竟在遇血后活过来，像游动的银鱼般钻进杨思辉眉心：“卷帘者，掌天河水域，司因果流转。因窥破‘劫尘局’乃佛道平衡之术，私阅《因果经》欲解众生苦，触怒天规……”画面骤转，他看见前世的自己在诛仙台被剜去神骨，七缕残魂坠入尘世，每一世都要经历七次生死，只为收集散落人间的“劫尘符文”。

“所以父亲当年不是抛弃我，是为了让我经历劫数？”他攥紧绢帛，指尖渗血滴在“劫尘局”三字上，绢帛突然燃烧，化作灰烬中飞出七只光蝶，分别落在他眉心、后颈、手腕等七处大穴。水洼里的少年虚影突然露出释然的微笑，蛇尾化作人形，双手合十：“今劫数已破，吾愿归位。”话音未落，虚影化作光点融入杨思辉的摇光符文，伤口竟瞬间愈合，只留下淡青色的星点在皮肤下流动。

老人走到他身旁，拂尘轻点他后颈：“劫尘非劫，是心劫。你以为渡的是自己，实则渡的是千万个曾为你挡劫的‘水猴’。”说完，他转身走进暴雨，背影逐渐透明，却在消失前留下句低语：“下一次劫数，在悬崖。记住，闭眼不是逃避，是让心看见真相。”

秀秀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杨思辉——他校服领口的皮肤下，七颗星点正按北斗形状缓缓转动，每颗星芒都映出不同的光影：天枢宫的仙雾、天璇殿的铜钟、天玑阁的经卷……当摇光星亮起时，杨思辉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雨声重合，竟成了某种古老的韵律，像天地初开时的星轨运转。

走出水电站时，暴雨渐歇。杨思辉低头看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左眼瞳孔深处，竟嵌着半枚发光的铜钱，正是青铜匣里那枚的另一半。秀秀突然指着他的后颈惊呼：“小辉，你头发里有东西！”他伸手一摸，指尖触到柔软的触感——不知何时，耳后竟长出片淡青色的羽毛，边缘泛着星光，像某种神兽脱落的鳞片。

远处传来孤儿院管理员的呼唤声。杨思辉将羽毛藏进衣领，掌心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饼皮上沾着的面粉，此刻竟在月光下显出细小的符文形状，像被风吹散的星尘。他忽然想起老人的话，闭眼又睁开——这次没有避光，却看见夜空中的北斗七星格外明亮，摇光星旁竟多了颗若隐若现的小星，像刚破壳的幼鸟，正努力往星群里钻。

“走吧。”他牵起秀秀的手，鞋底碾过积水，溅起的水珠里映着无数个自己：幼年在井边啼哭的、七岁被水蟒缠住的、此刻站在水电站废墟前的，每个倒影的眉心，都有星芒在闪烁。而远处的山峦间，第一缕晨光正劈开乌云，像把金色的拂尘，扫开夜的最后一丝阴霾。

这是第十二个年头的劫数，他终于明白，那些差点要了他命的危险，从来不是惩罚，而是馈赠——就像此刻掌心的玉米饼，虽然粗糙，却藏着孤儿院王奶奶偷偷多塞的糖霜，甜得让人流泪。而藏在糖霜里的，还有更遥远的味道：前世在天庭捧过的琼浆，被贬时落在尘世的泪，以及每一次劫数中，那些为他挡过灾的灵魂，留在时光里的，温柔的光。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他后颈的摇光星上时，符文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杨思辉抬头望向天际，看见北斗七星的光链正延伸向他，链尾系着的，是个闪着金光的问号——那是下一次劫数的开始，在悬崖，在云端，在某个他即将踏入的，充满恐惧与希望的清晨。

而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逃避。因为那些刻进骨血的星芒，从来不是枷锁，而是让他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