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针划过杨思辉的耳际时，他正蹲在悬崖边数蚂蚁。那些棕红色的小生灵正沿着青灰色的岩石纹路爬行，每一只背上都背着半粒露珠，像驮着碎掉的星空——这是他开灵眼后才看见的异象，寻常人眼中的水珠，在他闭眼时会显化出千万个微型世界，有的浮着佛塔，有的沉落断剑。
“小辉哥哥，老师说这里危险。”秀秀攥着他的校服后摆，指尖还沾着刚才在山上采的蕨菜汁。今天是孤儿院组织的春游，带队的李老师去给低年级孩子拍照了，十几个孩子散落在半山腰的观景台附近，唯有杨思辉独自蹲在护栏外三米的野径上，盯着崖壁上那道隐秘的裂缝——裂缝里嵌着块暗青色的石头，石头表面凹凸不平，却隐约能看见北斗七星的刻痕，摇光星的位置缺了一角，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后颈的摇光符文突然轻轻震颤，像是在回应石头的召唤。杨思辉伸手触碰石面，指尖刚贴上粗糙的岩粒，掌心突然泛起灼痛——不是烫伤，而是某种记忆顺着神经逆流：前世的自己穿着素白长袍，跪在通明殿外的青石板上，掌心按着的正是这块石头，石缝里渗出的不是岩浆，而是金色的血，那是神骨被剥离时的痕迹。
“小辉！”秀秀的惊呼声被风扯碎。杨思辉这才发现，脚下的泥土正在簌簌滑落，野径边缘的灌木根系早已被雨水泡松，他刚才蹲坐的位置，此刻正裂开蛛网状的缝隙，像张慢慢合拢的嘴。本能地想后退，却听见石缝里传来细碎的叩首声，一下一下，撞在他眉心——是三个孩童的身影，穿着红、黄、蓝三色的古代襦裙，正对着石头深处的黑暗磕头，额头磕在岩面上，溅起的不是血，而是透明的光点，像被囚禁的星星。
“那是……”他想起在寺庙做义工时看见的“三跪儿童”，母亲疯癫前曾指着他的眉心说：“他们在等你还债。”此刻开灵眼望去，三个孩童的身体竟半透明着，能看见背后崖壁里嵌着的古老碑刻，碑上刻着“劫尘渡碑”四个篆字，笔画间爬满锁链状的裂纹，每条裂纹里都锁着个模糊的人脸，有的怒目，有的垂泪，其中一张脸竟与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重合。
“小心！”李老师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杨思辉感觉脚下的地面突然整体下陷，身体不受控地朝悬崖滑去，秀秀扑过来拽他的手，却被带得踉跄着摔在裂缝边缘。他看见秀秀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脸，左眼瞳孔里的半枚铜钱正在发亮，而右眼下方不知何时浮现出淡青色的羽毛纹路，像某种即将破壳的印记。
崖壁的风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清新的草木香，而是混杂着铁锈与檀香的气息，杨思辉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崖间回荡，像是千万人同时低语：“卷帘童子，还吾因果——”睁开眼（不知何时已闭上），他看见悬崖深处升起巨大的锁链，每条锁链上都拴着具骸骨，骸骨的胸口都嵌着半枚铜钱，与他瞳孔里的那半枚形状相同。最下方的锁链拴着的，竟是具穿着卷帘长袍的骸骨，腰间还挂着断成两截的拂尘——那是他前世被处决时的模样。
“原来每一次劫数，都是在偿还前世的业。”他在坠落中苦笑，身体突然被某种力量托住，不是风，不是手，而是七道流光从他后颈的符文飞出，在周身织成星网。秀秀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那些流光——它们竟在秀秀的手臂上投下淡金色的保护罩，罩子边缘流动着《心经》的微缩文字，每个字都像活过来的萤火虫，扑向崖壁上的“劫尘渡碑”。
碑刻的裂纹突然迸出金光，三个磕头的孩童虚影站起身，分别按在天枢、天璇、天玑星的位置上，口中念着不成调的经咒。杨思辉感觉眉心的符文与碑刻共鸣，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他偷阅《因果经》，发现“劫尘局”实为佛道两界用凡人业力维系三界平衡的骗局，试图将真相刻在“劫尘渡碑”上，却被天庭察觉，剜去神骨，碑刻也被击碎，碎片散落人间，化作他今生的七次劫数。
“原来父亲不是抛弃我，是去寻找碑刻碎片。”他在星网中翻转身体，看见崖壁裂缝里露出的半截青铜碑，正是“劫尘渡碑”的天权星部分，缺角处正对着他后颈的天权符文——原来每次劫数，都是在收集碑刻碎片，重组真相。而此刻，秀秀无意识中触碰到的，正是天权星碎片的激活机关。
骸骨群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拴着卷帘骸骨的锁链开始逆向攀升，骸骨空洞的眼窝中燃起幽蓝的火焰，张开嘴喷出无数黑色丝线，丝线末端缀着细小的人脸，都是杨思辉今生见过的人：孤儿院的王奶奶、总欺负他的小胖、还有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白胡子老人。“你以为渡的是自己，实则渡的是千万个被你牵连的魂。”骸骨的声音与老人的低语重叠，丝线突然缠上星网，试图将杨思辉拖向崖底的黑暗。
“不，渡的从来不是‘牵连’，是‘选择’。”他突然想起老人说过的话，闭眼催动眉心的铜钱虚影，半枚铜钱化作金色利剑，劈开缠在星网上的丝线。剑刃过处，黑色丝线竟化作透明的光带，缠绕在三个孩童虚影身上，孩童们的身体逐渐凝实，露出清晰的面容——红裙女孩是秀秀，黄衣男孩是小胖，蓝衣孩童竟与他抽屉里那张襁褓中的婴儿照一模一样。
“这是……三世因果？”秀秀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终于看见自己手臂上的光字，每个字都在讲述她前世作为河神童女，为杨思辉挡下第二次劫数的往事。崖壁上的碑刻碎片开始震动，天权星的缺角处，杨思辉后颈的符文正化作液态，缓缓注入石缝，当最后一滴星芒渗入时，整面崖壁突然亮起无数小光点，像被唤醒的沉睡星辰。
骸骨群发出不甘的嘶吼，卷帘骸骨的锁链突然崩断，化作千万道流光扑向杨思辉。他张开双臂，任由流光涌入体内，却在接触的瞬间，听见无数声释然的叹息——那些并非敌人，而是前世为他护法的天兵，因他被贬而受牵连，困在劫尘局中不得超生，此刻借着碑刻碎片的力量，终于能脱离锁链。
“劫尘局，劫的是神，渡的是人。”白胡子老人的虚影突然出现在崖顶，拂尘一挥，山风竟化作金色的经幡，绕着崖壁飘动。杨思辉看见老人袖中飞出半枚铜钱，与他瞳孔里的那半枚合为一体，铜钱中间竟刻着“自渡”二字，是他前世用自己的神血所刻。“当年你想刻碑醒世，却不知世人需的不是真相，是敢于直面真相的勇气。”
碑刻突然发出轰鸣，整块天权星碎片脱离崖壁，化作光板悬浮在杨思辉掌心，上面浮现出他今生七次劫数的画面，每次濒死时的光点，原来都是碑刻碎片的召唤。秀秀不知何时被星网托到崖顶，此刻正抱着李老师哭喊，而杨思辉在坠落中微笑，掌心的光板与后颈的七颗符文共鸣，竟在周身形成微型的北斗星图，每颗星都对应着一块碑刻碎片，摇光星的位置，正是他此刻握住的天权星——原来七劫并非按顺序发生，而是互为因果，循环往复。
“我懂了。”他轻声说，星图突然爆发出强光，崖底的黑暗被照亮，竟露出层层叠叠的碑刻残片，像被打碎的星空，散落在尘世各处。卷帘骸骨在强光中化作齑粉，齑粉里飞出七颗透明的珠子，分别落入他的七处大穴，眉心的铜钱印记突然发烫，竟与掌心的天权星碎片融合，形成完整的“劫尘渡”印记。
当他落在崖壁凸出的岩石上时，星网已化作柔和的光雾，托着他缓缓升起。秀秀扑过来抱住他，哭喊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而杨思辉看着掌心的碎片，发现上面多了行新刻的小字：“凡心不死，神骨不生；神骨不生，天道不破。”这是前世的自己留给今生的答案，原来破局的关键，从来不是集齐碎片，而是在劫数中守住那颗未被磨碎的凡心。
山风再次吹起，带着松针与露珠的清香。杨思辉回头望向崖壁，刚才的裂缝已被星光照亮，露出完整的“劫尘渡碑”一角，碑上的锁链裂纹正在愈合，三个孩童的虚影站在碑顶，朝他合十行礼，随后化作光点融入星空。白胡子老人的虚影渐渐透明，却在消失前留下句低语：“下一次劫数，在火里。记住，光不只是用来照亮，也可以用来燃烧。”
下山的路上，秀秀突然指着他的后颈惊呼：“小辉哥哥，你的头发！”他伸手一摸，发现耳后的淡青色羽毛竟多了三根，边缘的星芒比昨夜更亮，像随时会振翅飞去。而掌心的天权星碎片，此刻已化作一枚小小的星砂，嵌入他的虎口，每当心跳时，就会泛起微弱的共鸣，像在呼应远方某块同样震动的碎片。
回到孤儿院时，王奶奶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他平安归来，偷偷抹了把眼泪。杨思辉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唯一物件：半块刻着北斗的玉佩，此刻正藏在他枕头下，玉佩的缺角，应该正好能补上“劫尘渡碑”的天玑星部分。原来父亲当年不是离开，而是带着天玑碎片去了远方，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跨越千年的渡劫。
深夜，杨思辉躺在床上，闭眼望向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格外明亮，天权星的位置似乎比往常更亮些，像颗刚被擦亮的棋子。他摸了摸后颈的符文，发现七颗星点正在缓慢旋转，形成与碑刻相同的轨迹，而每次旋转，都会有细微的光尘落在他的梦境里，织成前世今生的拼图。
这是第十三次劫数，他终于明白，所谓劫数，从来不是单行道，而是环形的镜厅，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自己曾留下的光痕。而那些曾以为是苦难的瞬间，此刻都在星砂的共鸣中，显露出它们的真名：不是“劫”，是“阶”，是通往真相的，一级级带着光的台阶。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天权星附近时，杨思辉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星轨重合，竟哼出一段陌生的调子——那是前世在天庭刻碑时，无意识中融入符文的韵律，此刻从凡人心口溢出，竟比任何仙乐都更清亮，更带着尘世的温度。
他知道，下一次劫数在火里，或许是火灾，或许是心劫，但此刻掌心的星砂在发烫，像握着颗小小的太阳。而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终于懂得，真正的光，从来不是外界赋予的，而是当你愿意直面黑暗时，从自己骨血里，烧出来的，属于自己的星芒。
窗外，北斗七星的光链再次延伸，这次链尾系着的不再是问号，而是团跳动的火苗，像在预告下一场燃烧——不是毁灭，而是重生，是凡心与神骨的第一次真正共振，是劫尘局裂缝里，漏出的第一缕，属于人间的，不肯向宿命低头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