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烟雨旧伞下,丈天尺地索人命
雨。
檐角的滴水像迟暮更漏,敲在老猫青灰色的瓦当上。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滑进窄巷,伞骨是熟透的老竹黄,伞面却新得刺眼,仿佛刚从染坊揭下的靛青天。
伞下只有两只脚。一双沾着湿泥的黑布鞋,停在巷底一扇剥蚀的乌木门前。没有敲门声。只是雨丝被伞面截断的簌簌轻响,像某种不吉利的虫在啃噬光阴。
门无声地开了道缝。门里更暗,只浮出一张被皱纹裹紧的老脸,眼珠浑浊似隔夜茶汤。门外的人也不言语,手从靛青的伞布下伸出,骨节粗大,捏着一个油纸小包。
“家尊寿尽,托我来量地。” 声音不高,平得像块磨刀石,砸在潮湿的石板地上,闷响。
老脸上的皱纹抖了抖,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成两个针尖。“是他…让你来的?”
门外人没应。只是把油纸包往前又送了送,指尖泛着一种常年浸染颜色的微青。“寅时三刻,墨干收尺。”
门缝彻底打开。那油纸小包一滑,便落进门内阴影,像一滴浓墨坠入深渊,无声无息。老人枯槁的手指抓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白得吓人,他喉咙里咕哝着,像是叹息,又像诅咒:“寅时三刻…好时辰…龙抬头的地界…”①
靛青的伞已退入雨幕。巷子里只留下雨水敲瓦的单调回响,和门内似有若无的、颤抖的呼吸。
那油纸包里没有金银,没有刀剑。只有一坨黝黑、细腻如发糕的墨团,和半截裹着蛇皮的新鲜墨线。
“墨线缚腕,量取命数。墨尽时,即是魂归处。” 这是城里没人敢念的规矩。请“量命人”上门,是求个痛快,也是认了命数。②
寅时。最深的夜粘稠如墨。
床上那人已是油尽灯枯。烛火摇曳下,干瘪的身躯藏在锦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床头悬着的一根极细的墨线在微微晃动。一端缠在那枯槁的手腕,另一端绕在窗外檐下的一颗小铁钉上。夜风从窗缝渗入,穿过针鼻般的钉眼,发出极轻微的呜咽,带得那墨线轻轻颤悠,仿佛风中游丝。
枯瘦的手指搭在冰冷的墨线上,感受着那细微而坚韧的拉扯。墨香弥漫室内,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不是书斋里清雅的松烟墨香,而是一种更陈旧、更腐朽的味道,像朽木深处渗透出的淤血。
他记得那人的话:“墨线为尺,量你此生功过厚薄。墨干,尺满。”③
喉头嗬嗬作响,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在拉动风箱。每一次拉拽,都似乎看到那油亮的墨线又短了一寸。窗外的风呜咽声大了些,墨线抖得更急。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根悬命的黑线。死亡的影子压了下来,冰冷粘稠。他想起一生沉浮,黄金万两,锦绣绸缎,权柄喧嚣。都抵不过此刻腕上冰凉的一丝缠绕。
喉咙里的风箱声骤然断绝。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窒息攫住了他!那不是来自喉管,而是来自灵魂深处!仿佛那根无形的尺子,正猛地卡在生与死的狭窄门缝!
砰! 极轻微的一声。
床头悬着的墨线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断口处异常整齐,黝黑的墨线仿佛在烛光下瞬间褪去了颜色,变成了腐朽的灰白。
绕在手腕上的那截软软垂落,了无生气地搭在冰凉的锦缎上。
而窗台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墨团,像是被无形之手猛地一掐——
顷刻间,干了。
干裂,风化,无声地碎成一撮灰烬,被渗进来的夜风吹散,飘进如墨的黑暗里。
檐角的滴水还在敲打瓦当。滴答。滴答。
更慢了。
像在数着刚刚被收走的岁月。
一缕晨光艰难地钻透铅灰色的云层,苍白无力地抹在窗棂上。
那枯槁的手腕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淡淡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青痕。
巷底,剥蚀的乌木门前,一片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几点墨灰早已被雨水吞尽。仿佛那个靛青的伞、那个带来墨团的人、那句冰冷的话语,都只是这江南烟雨织成的、一场湿漉漉的旧梦。
只有远处河埠头的老更夫,拖着沙哑的喉咙敲响了卯时二刻的梆子,声音飘忽,像在雾中溺了水。
一个时辰,竟如此匆匆而过,又如此漫长煎熬。
雨声细密如蚕食桑叶。
一滴冰凉的水珠,从朽坏的瓦缝间挤下,不偏不倚,打在那枚曾悬挂墨线的小铁钉上。
那截断裂的半根旧墨线,灰白的线头悬垂下来,被水珠打得微微颤动。
宛如一滴迟来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