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伞骨靛青，人面灰烬
老更夫敲完了卯时二刻，那沙哑的尾音被雨帘绞碎，巷子彻底空了。只剩水，从天往下流，沿着旧瓦沟槽汇成细瘦的瀑布，在石板地上凿出浅浅的水窝。乌木门前那圈水渍，倒是比其他地方快些干涸。
靛青纸伞并未走远。伞骨在巷口轻轻一旋，雨水便沿着伞边甩出一道透明弧光。执伞人一步踏出窄巷，融入闹市边缘的、更浑浊的人间烟气。
街市尚未完全醒透。早点摊的热气蒸腾着白雾，夹杂着油条下锅的嗞啦声、豆浆桶盖掀开的甜腥味，还有鱼肆里早传出的带着海腥气的吆喝，混在雨气里，湿嗒嗒地糊在人脸上。伞在人群中滑动，像个生人勿近的、靛青色孤岛。黑布鞋避开水坑，脚步沉稳，无一处沾湿。
忽然，伞停了。
停在城南最扎眼的去处——新漆的朱红大门前。门楼上高悬牌匾，三个烫金大字“永春堂”。气派堂皇，药香混着雨水都遮不住的脂粉气飘出来。
门前阶上，却是一团乱麻。一个粗布汉子佝偻着腰，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抽动得厉害，却听不见哭声。他脚边铺着一卷破席子，席上躺着小小一团，被半旧的靛蓝印花布盖着，只露出一角浸在雨水里、已泡得发白的、小小的、赤着的脚。
伞，移了过去，堪堪停在那方湿漉漉的印花布上缘。伞边的水帘垂下，隔开了药堂门口指指点点的纷杂目光，也隔开了药堂伙计那张不耐烦、又隐带惧意的脸。
“莫挡了铺子生意！”伙计虚张声势，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又不敢真靠近那伞和那死寂的小身影。
执伞人蹲了下来。伞面低垂，将他和地上那蜷缩的汉子、那蒙头的印花布完全笼罩在一方靛青色的、私密的阴凉里。骨节粗大、指尖微青的手，从伞下伸出，轻轻掀开了印花布的一角。
布下露出一张孩子的脸。唇色乌青，眼睛紧闭，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脸颊瘦削凹陷，带着与幼小年岁不符的枯败颜色。那是一种被抽干了生气的灰。
执伞人的目光只在那脸上停留了一息。落在那双僵直的、泡得发白的小手上。袖口滑落，露出手腕。
粗糙带青的指尖拂过孩童冰冷的手腕内侧。
一道极细、极淡的青紫色勒痕，印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像一根久缠不去的、冰冷的、遗忘的线头。①
伞下的光线本就昏暗，这道勒痕更是几不可察。粗布汉子依旧埋着头，沉浸在自己坍塌的世界里，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伙计被伞挡着，也看不见这细微动作。
执伞人收回手。印花布重新盖上那小小的脸庞。他站起身。
隔着伞柄，一枚极小的、半个指甲盖大的油纸包，被塞进汉子无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的拳头里。
纸包粗糙，颜色却是新鲜的枯黄。
塞过去的动作很轻，汉子毫无察觉。那拳头，依旧死攥着绝望，指节白得像纸钱。
执伞人转身。靛青伞面抬高，重新隔开落下的雨丝和旁人的视线。他迈步离开永春堂的台阶，混入人群中。
朱红大门依旧刺眼。药堂伙计撇了撇嘴，仿佛送走了不吉利的瘟神，转身进门，砰地一声掩上多半扇门板，只留下那汉子和他席子上蒙盖住的冰冷存在，像被随意丢弃在热闹街市边角的一块灰色补丁。
走出十几步远，伞沿微抬。
前方瓦檐下，一个卖水豆腐的老妪正张着没牙的嘴，对着另几个摆摊的老妇人絮叨，眼珠往永春堂方向滴溜溜地转：
“……造孽哦！活活拖死的！那‘铁算盘’李掌柜，硬说拿不出二两人参吊命！小囡手腕那圈青，勒得多紧哦……”老妪压低的声音在雨声里像枯叶摩擦，“怕是那当爹的，自己都怕看……”
伞没有停。执伞人无声滑过檐下，仿佛未闻。
只是微青的手指在伞柄上轻轻一捻。动作细微，像拂去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雨丝织密了街市的帘。吆喝声、器皿碰撞声、人语声，混着水汽蒸腾，喧闹又荒凉。
伞，在一条更僻静的后巷深处停下。这里连早点摊的烟气都淡了，只有水沟散发的、经年淤积的腐朽气味。尽头是一扇破败的板门。
伞骨微倾，雨水顺着伞尖滴下，正好砸在门板底部一个指甲盖大的、焦黑的孔洞边缘。水珠渗入朽木，悄无声息。
另一只手，依旧捏在油纸伞柄上，青筋隐现。只有持伞人自己知道，那掌心贴着粗布包裹的伞柄，那里被汗水濡湿了一小块冰冷的、不规则的粘腻痕迹。②
板门忽地开了一条缝。
一个声音黏糊糊地挤出来，像是喉咙里堵着烂泥：“…寅时三刻的…墨…灰呢？”
靛青伞面上，一滴更大的水珠滚落，砸在门槛的石阶上，碎成几瓣更小的水花。
伞下传出的声音依旧不高，平得像在称量石子：
“收着了。”③
板门后沉默了片刻。一只枯瘦得如同鸡爪、指甲缝里塞满乌黑油腻的手，从门缝里颤巍巍伸出来，摊开掌心。
一支笔。极其寻常的、被用得秃了头的小号狼毫。笔杆乌木，顶端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伞下的手伸出，却不是去接。粗大带青的指尖，像刚才拂过孩童腕痕一样，在这只枯掌的掌纹上，同样迅速地、不经意地拂过一圈。④
枯瘦的手猛地一抖，急急缩回门缝，仿佛被烙铁烫伤。
“……莫量！莫量我的手！”门后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东西你拿走！滚！快滚！”⑤
板门哐当一声撞紧。
靛青色的伞尖在地上那摊微小的水渍边停留了一瞬。那水渍，已被无数双不知名的鞋底蹭得模糊变形。
伞柄一转，那支秃头狼毫已被伞骨间滑出的两指夹住。笔悄无声息地隐入靛青色的遮挡之下，与那方冰冷的墨团做了伴。
伞继续滑向巷口。巷外主街的喧闹声浪涌来。
雨仍在下。
墨色天青，万物如水洗。
唯有痕， 是洗不掉的烙印。
勒在亡者手腕，
缠在生者掌心，
刻在量命人心头那杆冰冷的秤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