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卷浸水痕深渍,人面冻凝寒霜
靛青纸伞如一片沉郁的云,掠过白水河堤细柳垂下的冰棱。雾更沉了,河面静止如冻脂,往日穿梭的乌篷船都成了寒霜雕蚀的鬼影,缆绳挂满冰凌。青石板路上凝着薄冰,踏上去是细碎的破裂声,是寒冬呓语。
伞停在陈记书肆的旧木匾额下。匾额被雪水泡得发白,边缘卷翘,露出朽木深处虫蛀的孔洞。门是虚掩的,门缝里渗出阴寒的湿气和一种陈旧纸张被水沤烂了的霉味儿。
执伞人推门而入。门轴干涩嘶鸣,像垂死者的叹息。
堂内昏暗。货架上书籍层叠挤压,大多覆满灰尘,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蒙着灰布的墓碑。柜台角落蜷着个小伙计,头埋在臂弯里打盹,呼吸悠长而轻,仿佛也被这里沉滞的空气凝固了。
柜台后不见陈老板身影。
伞尖的雨水在门槛内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晕。伞收拢,斜倚在门边墙角,伞骨微青的尖端轻轻磕碰墙壁,发出极轻微的“哒”声。
柜台后那扇通往内库的小门敞开着,黑洞洞的,像野兽张开的咽喉。
执伞人无声滑入库房。库内更阴冷,霉味混合着纸张上残余的廉价墨香,形成一股奇特的、衰败的气息。光线几乎绝迹,只有高窗漏下的一束微弱天光,勉强照出漂浮的尘埃。无数书籍、画卷堆叠如山,一直顶到承尘。高处阴影幢幢,仿佛是文字垒砌的墓塚。
那束天光斜斜地钉在库房深处一角。
一个男人背对门口,半跪在地。身形是陈老板,平日里虽清癯却也挺直,此刻却佝偻得如同一只折翼的寒号鸟。他双臂死死抱着怀里一方紫檀木匣,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度压抑的呜咽,像是风从碎裂的陶罐缝隙挤过。
他怀里的木匣,匣面上刻着精细的花鸟纹样,锁扣处断裂开来——那是被蛮力生生撬开的痕迹。匣子大张着空洞的嘴。里面空空如也。
执伞人停在他身后几步之外,黑布鞋静立在满是灰尘的冰冷地面上。无声无息。
陈老板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刺穿背脊。他并未回头,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不可抑制的剧烈抖动。他抱着空匣子的双臂绞紧,指关节因用力而突出惨白的棱角。
“……没了。”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的命…没……”后面的话死死噎在胸腔,变成一阵猛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震得怀里空匣跟着乱颤,磕碰地面,发出空旷又绝望的回响。
库房里只剩下这痛苦的咳声和男人濒死般粗重混乱的喘息。漂浮的尘埃似乎也被震动,在那束寒凉的微光下疯狂旋舞。
执伞人垂在身侧的手,微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陈老板身上,而是越过那佝偻颤抖的背影,落到旁边一方倾倒的破旧竹编书篓上。篓里胡乱塞着些散落的账本、破纸,大多湿透软烂。篓口边缘,紧贴着一只湿透的靛蓝色印花布小包。布包陈旧,边缘磨得起毛。①
一丝极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凉气,从那布包湿冷的褶皱深处缓缓地、固执地散逸出来,如同死水深处悄然上浮的冰渣,冰冷刺骨。②
执伞人向前一步。布鞋踏在地面堆积的霉烂纸屑上,发出沉闷的呲响。
陈老板的咳喘瞬间僵住。他像是被这声音冻住了脊椎,整个人凝固在原地,抱着空匣的手臂上凸起的骨节惨白如同坟头冻石。
执伞人蹲下。微青的手指并未去碰触那方令人窒息的空匣,也未触碰陈老板僵硬如石的脊梁。他的指腹只在那只湿漉漉的靛蓝小布包上极其短暂地一掠。③
那一掠快如飞鸟点水。指尖并未真正捏住布包,仅仅是堪堪擦过那湿冷的表面。
但就在指腹离开布包褶皱的一刹那——
一种粘稠冰冷的触感骤然爬上指尖!极其清晰,如蛞蝓滑腻的爬行,又如冰锥刺入骨髓!这冰冷并非简单的低温,更夹杂着绝望、恐惧、以及刻骨铭心的…剥夺感。仿佛那小小布包不是布料,而是由怨毒的泪水冻结而成!
执伞人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动作细微,快得几乎看不见。那点微不可查的冰冷粘腻感也瞬间褪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他指腹上残留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与此同时,跪地的陈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濒临窒息的抽噎,身体猛然向前佝偻得更深,额头几乎要砸在冰冷的空木匣上。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执伞人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回那瘫坐在地、怀抱空匣、气息如同风中残烛的男人身上。声音依旧不高,平得像在陈述一项无可更改的账目:
“失墨?”④
陈老板像被这平平两个字烫伤。他抱着匣子的手痉挛般抽搐,猛地抬起头!
灰败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乌紫。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瞳仁散大,失焦地瞪视着虚空。那空洞的视线甚至穿透了执伞人的身影,直直钉在库房顶无尽的黑暗处。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只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从那血红的眼窝里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空匣光滑冰凉的紫檀木面上,碎成几瓣浑浊的水花。
库房里死寂。只有男人无声的抽噎和眼泪滴落木匣的轻响,啪嗒、啪嗒……如同冰凌融化坠落。
灰尘在微光中悬浮。霉烂和绝望的气息冻结了时间。
执伞人没再等答案。
他转身,靛青的纸伞已在手中展开。伞面撑开,在昏暗中划出一片更加幽深的靛青世界。
黑布鞋无声踏过满地狼藉的湿纸墨痕,走过蜷缩在柜台后、对库房内惊天悲苦一无所知、依旧安然酣睡的小伙计,迈出门槛,重新踏入门外弥漫的寒雾霜冰之中。
库房里跪坐的身影,在空洞的注视和崩溃的泪雨里,彻底坍缩成那方冰冷空匣的一部分。
巷口风骤紧。
靛青伞尖微微倾斜,伞面上的寒气凝成细小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伞下人微青的手指在伞柄上来回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上面冰冷光滑的木质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掠过靛蓝布包时,那抹突兀刺骨的、由绝望凝结而成的“墨气”余痕。
那并非量命墨。 那是一种更为浑浊不堪、怨毒冰冷的印记。
冬雾浓如冷墨。
湮没朱门喧哗,
凝滞长巷微声。
唯余书库空匣泪,
滴穿紫檀木,
坠入无声渊。
索命之墨,
今又失所踪。
索命之人,
下一站,
又将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