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尖青痕凝血印，算盘珠裂索魂音
白水河的薄冰裂了，浊黄的水流裹挟着碎冰碴子往下游淌，呜咽声比往日更响了些。街市的寒霜被行人脚印踩成脏污的乌水，只有陈记书肆那扇破败的板门前，聚集起一小圈窃窃私语的人影。
靛青纸伞穿过缝隙般滑入窄巷深处，停在昨日那人领狼毫的板门前。
门比昨日更破了些，像是被大力擂过，边缘几道新添的裂缝呲着木屑的白牙。那把靛青小伞靠墙立着，伞尖抵地，微微倾斜，仿佛累极了。
执伞人抬起微青的手指，并未推门，只是曲起指节，在门板上那个焦黑的孔洞边缘，极其缓慢地、沿着木头烧蚀的弧度，轻轻刮过。
指腹下传来木炭般干燥粗砺的质感，以及一种更深的、仿佛渗入木头骨髓的冰冷怨念。这怨念与昨日库房靛蓝布包上那股冰冷的“墨气”如出一辙，只是更焦灼、更破碎。像被投入烈焰炙烤过的冰，表面焦黑，内里却依旧刺骨。
巷口传来脚步声，杂沓而快。
一个瘦长的身影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巷子，是永春堂那个挥鸡毛掸子的伙计！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底布满恐慌的血丝，全然没了昨日的市侩虚张。他看到靛青纸伞和立在门前的执伞人，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缩，像是看到了比瘟神更可怕的东西。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那方靛蓝印花小布包！布包湿漉漉的，颜色更深，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伙计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猛地将布包朝执伞人脚下狠狠砸去！动作大得像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滚！拿走你的东西！死人骨头沾过手了！要命的玩意儿！”①
布包砸在潮湿的石板上，泥水溅开，发出一声沉闷的黏腻声响。靛蓝布散开一角，露出一截灰白色的、如同枯柴般的东西——那竟是一根人的指骨！② 细小，苍白，属于孩童。
巷口的风陡然钻进，带着河水的腥冷，卷起布包半片靛蓝的边角，湿漉漉地贴在那截森白的骨头上，像盖着一方潮湿绝望的裹尸布。
执伞人不动。只是垂在身侧那只微青的手，指尖蜷缩得紧了些。
那伙计丢完东西，像是被那截指骨烫了眼睛，再不敢看第二眼，转身就要疯跑出去！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从巷子另一头堵住了出路。肥硕，穿着簇新的宝蓝绸缎褂子，腰间挂着一串紫铜小算盘，走起路来算盘子碰撞叮当作响。是永春堂的掌柜，“铁算盘”李富仁。
李富仁脸上堆着习惯性的笑，可那笑意浮在油光的胖脸上，像层脆弱的釉。他手里捻着两颗油亮的琥珀核桃，目光锐利如鹰隼，先在惊恐欲绝的伙计身上刮过，又在靛青纸伞上凝了一瞬，最后钉死在地上那个散开的靛蓝布包，以及那截露出来的小小白骨上。
他捻核桃的手指猛地一顿。
“周小六？”李富仁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伙计的喘息声，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大清早慌什么？拿着铺子的东西乱跑什么？”他下巴抬了抬，指向地上的布包白骨。
伙计周小六“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粗布衣衫。他牙齿咯咯作响，指着执伞人，又指向布包，话都说不利索：“他…他…布包…骨头…不是…铺子…是……”话未说完，竟两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
李富仁眉头微蹙，脸上那层釉似的笑意更深了些，可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只有一层冰冷的阴影。他抬脚踢了踢晕过去的伙计，然后几步上前，弯腰就去捡那个靛蓝布包！动作自然得仿佛捡起自己掉的荷包。③
那只肥厚、指关节上还带着金戒指的手，即将碰到那截森白指骨的时候——
靛青伞影一晃！
执伞人已无声无息地挡在李富仁与布包之间。距离之近，伞檐几乎要磕上李富仁的额角。李富仁被这突兀的阻拦惊得动作一滞。
执伞人微微低头，目光从那靛青的伞沿下投射出来，平平地落在李富仁伸出的手背。
那只胖手的手腕内侧，袖口边缘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东西——一道新鲜的、寸长的暗红色抓痕！④ 像是被什么尖锐东西狠狠挠过，边缘皮肉翻卷，结了薄薄一层暗痂。在李富仁那身宝蓝绸缎和白胖皮肤的衬托下，这伤显得突兀而狰狞。
执伞人的声音不高，混在巷子里呜呜的风声里，却像冰锥凿在李富仁耳膜上：
“掌柜的，‘契纸’呢？”⑤
李富仁脸上的肥肉狠狠抽动了一下！那层薄釉般的笑容瞬间裂开一丝缝隙！眼里的阴翳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缩回手，宽大的绸缎袖子迅速遮住了那道抓痕。
“什么契纸不契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厉声道，声音却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你又是哪里来的外乡人？在此装神弄鬼！还敢阻我做生意？！滚开！”他伸手就想去推挡在身前的执伞人。
伞尖稳稳钉地，纹丝不动。
李富仁推搡的手未能触及执伞人的衣角，那肥厚的手掌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一股砭骨的寒意顺着他掌心劳宫穴刺入！阴冷、粘滑，如同昨夜库房深处那种怨毒墨气的微弱余韵，瞬间侵入他的手臂经脉！
“呃！”李富仁触电般缩回手，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像是生吞了一大口雪渣。他低头惊惧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心劳宫穴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点深青色的印痕！⑥ 像是不小心沾染的劣质蓝墨，又像一小块深入肌理的瘀毒！
没等他惊骇出声，执伞人的手动了。微青的手指闪电般探出，目标却不是李富仁，而是地上那个散开的靛蓝印花小布包！
指尖堪堪触到布包边缘那片湿冷的靛蓝布料，却不是为了拿起它。他只是用指甲最尖端，在布包散开露出的那截灰白指骨的弯曲关节侧面，极其精准地、刮了一下！⑦
动作快得几乎捕捉不到残影！
随着这一刮，如同引爆了无形的引线——
“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李富仁口中炸出！声浪尖锐得几乎刺破小巷上空灰沉的天幕！
他抱着刚才被寒意侵染的那只手臂，像被无形的钢针贯穿了骨髓！整个人瞬间佝偻下去，脸上的肥肉疯狂扭曲成极度痛苦的形状！紫铜小算盘从他腰带上崩落，噼里啪啦砸在潮湿的石板上，光滑的算盘子四散滚落，如同破碎的眼珠！宝蓝绸缎下那肥胖的身躯因为剧痛而剧烈痉挛，站立不稳，“砰”地一声重重跪倒在靛蓝布包前的泥水里！
巷子深处那扇板门内，响起“噗通”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仿佛回应着门外的惨嚎。
靛青伞影轻移。
执伞人俯视着泥泞里痛苦蜷缩翻滚、嘶嚎不休的李富仁。巷口微光勾勒出他那只悬停在布包上方、指甲尖尚残留一丝灰白骨屑的、微青手指的轮廓。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在这嚎叫声中清晰无比地递到李富仁耳边：
“这‘契纸’，印在骨上。赖不掉，抹不平。”⑧
冷风灌满窄巷。
算盘珠碎落似断齿，
嚎叫未歇人如蛆。
巷口人语陡然静，
唯有白水河，
流冰呜呜咽，
裹着森白骨，
向海深处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