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字开脸笑狰狞，命墨燃灯照空魂
李富仁杀猪般的嚎叫还在狭窄的巷壁间撞荡回响，肥硕身躯在泥水中扭曲痉挛，如同离水的胖头鱼被扔进滚油锅里煎炸。那张油亮的脸因剧痛和恐惧而变形，涕泪横流，嘶吼声刺穿耳膜。
靛青纸伞稍稍后撤了寸许。伞沿下，执伞人的目光如同两点冰珠，落在李富仁疯狂抓挠的胸口——那方寸之地，孩童面容的“契纸”还在缓慢地浮现、清晰，像在宣纸上晕开的死亡工笔，墨色沉黑，眉眼生动，嘴角甚至凝固着一个诡异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李富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自己胸口那张脸，眼珠子几乎要爆裂出来。他想用手去抠、去挠，又怕弄破那层薄薄的皮。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让那胸口的“墨印”更加活灵活现！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压倒了撕心裂肺的骨痛！
“滚开！滚开啊！”他嘶哑地尖叫，声音撕裂得变调，带着非人的绝望，“周小六！快！给我把它剥掉！用刀！用火烧掉！”
蜷缩在巷子角落泥水里，原本“晕厥”过去的伙计周小六，此刻却猛地蜷缩起身体，两只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浑身抖得像暴雨里的鹌鹑，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哀鸣，仿佛聋了一般。
执伞人垂在身侧的微青手指动了动。这次，并未探向地上那截森白的指骨，也未指向泥泞中翻滚的李富仁。那粗糙微青的指尖，仅仅是在冰冷的空气里，向着李富仁胸口的“墨印”孩童眉心的位置，隔空极轻、极快地——一点！①
动作细微到几乎只是光影的一次恍惚。
“呃——！”
李富仁像被一颗无形的烧红铁钉贯穿了头颅！所有嘶嚎抓挠瞬间凝固！肥壮的身躯僵如木桩，直挺挺地钉在泥水里。胸口衣衫被他自己胡乱扯开，那方狰狞墨印完整地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墨印孩童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似乎扩张了些，像是在对谁无声地嘲讽。
巷子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巷外远处隐隐约约的白水河流冰碰撞声，以及墙角周小六压抑恐惧的牙齿打架声。
李富仁的眼珠凝固了，瞳孔涣散，空茫地投向靛青伞面笼罩的昏暗虚空。他脸上的痛苦、惊恐、怨毒……所有的激烈情绪如同被瞬间抽干、冻结！只留下一种彻底的、空无的死灰。②
他甚至不再喘息。胸口的“墨印”孩童轮廓，却愈发深邃清晰，黑沉如渊。
执伞人收回点空的手指。指腹上似乎沾染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冰冷粘稠。他拇指与食指指尖习惯性地微微一捻，像是捻掉一粒无形的尘埃。
就在这时！
旁边那扇破败的板门，猛地从内向外爆开！
腐朽的木板像被炸开的冰片，四散飞溅！浓得化不开的霉腐气浪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冰冷冲了出来！寒气浓得肉眼可见，如同固体。
寒气中心，一个影子滚了出来。正是昨天门后那只枯瘦鸡爪的主人！他此刻比昨日更加人不人、鬼不鬼，整个人如同一具被冰雪覆盖的枯骨标本，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靛青。嘴唇乌紫，眼窝深陷成两个黑窟窿，里面没有任何光亮。
他枯瘦如柴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但不是因为寒冷，似乎更是一种……兴奋？一种接近毁灭的癫狂！③
他那双塞满乌黑油腻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块东西——一块碗口大小的、形状极不规则、通体黝黑如同凝结之夜的石头！石头表面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落着浓稠的墨色液体！正是那珍贵的“量命墨”！
枯槁男人翻滚着撞在巷壁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风箱在喘息。他那双漆黑枯陷的眼窝死死地、贪婪地盯着滚在泥水里的李富仁——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李富仁胸口那幅墨色沉沉的“契纸”！
“契…契纸…我的！是我的墨印了！”男人癫狂地干笑着，枯爪贪婪地往前抓探。那墨团被他死死攥着，墨汁顺着他枯指缝流淌。
执伞人撑开的靛青伞面纹丝不动地隔在他前进的路上。伞沿垂下的水帘，如同隔绝阴阳的幕布。
男人枯黑的眼窝猛地转向靛青伞下，里面依旧无光，却透出一股非人的怨毒和急迫：“让开！他点了印了！他的墨是我的了！让我收了他的印！墨不够…灯油要干了…冷…”
他挥舞着滴落浓墨的枯爪，想要推开挡路的伞。
伞依旧不动如山。
执伞人并未看这形如枯鬼的男人，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瘫在泥水里的李富仁——那具肥硕的躯壳此刻空空洞洞，只有胸口那方“契纸”在冰冷的雾气中愈发显得诡异逼真。
李富仁的眼珠像两颗泡在冰水里的灰石子，一动不动。死寂的胸腔甚至看不到一丝起伏的痕迹。
枯槁男人还在伞的另一侧疯癫抓挠，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凄厉急促，如同行将熄灭的寒夜鬼灯。
执伞人撑伞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柄靛青纸伞缓缓收拢。
收拢的伞尖垂落，一滴饱满的、浑浊的雨水悬挂在伞尖凝而不落。
执伞人握着伞骨。微青的手指再次伸出，但这次，探向了那个枯槁男人手中攥着的、正不断滴落浓墨的量命墨石！
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墨石本体。仅仅是虚悬在那不断滴落的浓稠墨液下方。一滴粘稠如油的量命墨汁，如同缓慢滴落的黑色血液，无声地、沉重地摔在执伞人的食指尖端！
黝黑的墨滴瞬间在微青的指腹上晕开一小片沉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息。
枯槁男人僵立原地，枯爪僵直，墨滴如涎水般挂在石缘。李富仁胸口死寂的“契纸”。墙角抖如筛糠的周小六，恐惧地捂住嘴。破门卷出的寒气冻僵了空气里所有的声息。
唯有执伞人指腹那滴量命墨，幽暗无光。
下一秒！
执伞人沾着墨滴的指尖在空中一转——隔着丈许距离——朝着枯槁男人胸口被油污和墨迹浸透的衣襟位置，又是隔空极其轻巧地——一点！④
“唔！”枯槁男人发出一声短促如窒的闷哼！
他整个枯瘦的身躯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猛地向下坍缩！那颗不断滴墨的量命墨石也从枯爪中滑脱，“咚”地一声闷响砸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浓黑的墨液和污水，然后一动不动了。
男人瘫软在冰冷湿漉的地上，如同被揉烂的破布娃娃。枯骨般的身体再也没有丝毫动静。他枯陷的眼窝依旧黑洞洞的，对着巷子上方狭窄的、灰暗的天穹。没有光，也没有温度了。⑤
执伞人抬起了那根沾着墨滴的食指。黝黑的墨汁已经彻底沁入微青的指腹皮肤纹理深处，再也看不到半点湿润痕迹。只在那粗糙青色的皮肤表面，留下一个针尖大小、极其深邃的、仿佛通入虚无的黑点。⑥
巷子里唯一的声音，只剩下墙角周小六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以及巷外白水河浮冰撞击河岸的钝响，一下、又一下，如同迟缓的丧钟。
靛青纸伞重新撑开。
伞面悬在巷子上空，遮去了那方狭窄天空透下的最后一点微光。
伞下的人影俯身，微青的手指并未去碰泥水里的墨石，也未碰地上任何一具躯体或半具“空壳”。他只是一捻、一提——那卷湿透的、散开在泥水中的靛蓝印花布——那方原本用来包裹森白指骨的旧布——已被他两根手指拈起。脏污的靛蓝布在他指下打了个旋，迅速重新包裹成一个不规则的湿冷小包。他看也未看，便将其塞入袖中暗袋。
然后，伞影移动。
黑布鞋无声地碾过水洼泥泞，踩过李富仁散落泥里的紫铜算盘珠，最终停在那个枯槁男人倒下的地方——正好就在他那扇爆开的破板门旁。
执伞人的目光掠过那扇破败扭曲的门板，最终落在那黑沉冰冷的量命墨石上。
这一次，他没有碰。
靛青伞影如同收拢的鸦翼，悄无声息地滑出窄巷。
巷内。
一肥躯死僵，胸口墨印稚脸笑。
一枯骨朽倒，眼窝空洞再无寒。
唯余破门歪斜呲豁口，
黑石沉墨污浊滩，
算珠碎散似断魂。
墙角暗处抖筛糠。
白水河冰，
依旧呜呜咽。
量命点墨落指间，
收一截童怨碎骨，
裹入靛青旧布褶。
不沾量命墨，
只取裹尸衣。
余下空壳两具，
与一捧浓墨、 一巷刺骨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