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年轻的女护士就来给老太太测血压了。田若男赶紧从折叠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把铺盖叠起来放进拉杆箱，把折叠沙发归回原位，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田若男起床收拾好自己，端来一盆温水，把毛巾涮了给老太太擦脸、擦手。擦完，撤去一切。老爷子拿出手机，翻出豫剧《朝阳沟》放在老太太枕边让她听戏，老太太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田若男说：“就得让老太太听听戏，让她换换脑子。”老爷子说：“我每天早晨6点半，就开始让她听新闻节目。”田若男惊讶道：“这么早啊？”老爷子说：“自她出重症监护室，每天都这样。”

两人正说着，楼道传来送饭师傅的吆喝声：“29床拿饭，29床饭到了。”田若男赶紧出去拿老太太的早饭。

拿回饭，田若男弄好饭到厨房用破壁机给老太太打流食，猛然发现一个70多岁满脸布满皱纹的白发老太太，在厨房忙碌。老太太冲她笑笑，她也冲老太太笑笑，打招呼：“阿姨，这么早吗？”老太太说：“昨晚回家炖点牛肉，刚拿过来放好。”田若男问：“24床是你闺女？”老太太说：“是的。”田若男问：“你几个孩子？”老太太说：“三个女儿，这个是老三。老三年龄最小，可她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又得这大病。”田若男想想女儿在本该尽孝的年龄，非但不能尽孝，还反过来连累父母，让白发人照顾黑发人。她既为女儿的不幸难过，又为父母对女儿深沉的爱而感动。她说：“你女儿有你们这么好的父母，真是有福气啊。”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家里就她最小又有病，她老公挣不了钱，我们当父母的不管谁管？难道，看着她在我们面前活生生地把命丢了吗？”田若男望着老太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太太见状，又叹了一口气，说：“遇上啥，算啥吧。要不，能咋着？”田若男安慰道：“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你不用太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说完，端起饭去给老太太打流食了。

上午，一个体型肥胖的年轻护士来了，老爷子立刻兴奋起来，跳过去扯胖护士的衣角。田若男顿时吓了一跳，心想，对自己老婆那么好的男人，怎么会撩逗一个小护士？老爷子说：“不跟她们玩，用她们的时候叫不动。”田若男有些狐疑地望着老爷子，不吱声了。又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来了，老爷子又跳过去冲她背后做出佯装要打下去的姿势。田若男望着老爷子，心想，这还是她认识的老爷子吗？可老爷子对田若男不说框外话，也没有框外的举动。田若男心里就重新审视起老爷子。

过了一会儿，年轻的胖护士跑过来，说：“告诉你们个重要消息，今天要检查。”随后，又进来两个护士，赶紧帮老爷子把床铺重新整理一遍，日用品该藏的藏，该放的放，病房一时就清凉无比。可唯独留下暖气管道，老太太用的几条毛巾忘了收。田若男见状，赶紧去收。老爷子却上前拦住她，说：“不用收，我来时间长了，护士长都让我三分。这医院的几个楼层，我去了几个，没有不跟大夫和护士吵得，这都吵出来了。我在部队当兵，在村里当支书，啥人没见过，还怕检查？”田若男愣愣地望了老爷子一眼，还是走上前收毛巾，说：“你真厉害。可我是干活的，谁都不敢惹还是收了吧。”老爷子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毛巾，说：“不用收就是不用收，我说没事就没事。”田若男只愣愣地望着老爷子，任由他把毛巾挂回原处。

一大队护士来查房了。其中，有帽子带着一根蓝杠的护士长。护士长走进病房，对病人嘘寒问暖的，问最近怎么样？老爷子淡淡地笑笑，说：“还是那样，只是昨天擦完澡，老太太眼睛看着有神了。”护士长点点头，说：“不错，这是好的开始。但这病不能急，只能慢慢养。”老爷子轻轻地点点头。护士长说完，一大队护士走出病房，向下一个病房走去。紧接着，一大队医生来查房了。其中，有胸前挂牌的科室主任。科室主任来到病床前，拿出听诊器，给老太太听五脏六腑。听完，询问病人最近的情况？老爷子说：“还是那样。”主任说：“她的病只能控制，不再发展就行，目前医学也就这水平。”老爷子点点头，说：“是的。”科室主任见没啥大问题，冲家属和病人点点头，退出病房向下一个病房走去。查完房，老爷子冲田若男说：“我们是来医院看病的，又不是来搞卫生的，别听护士吓唬你。”田若男没说话，只是惊讶地望着老爷子。

在田若男看来，老爷子这是严重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行为，这和她昨天认识乐于助人的老爷子判若两人。

查完房，两个人就闲下来。老爷子问田若男昨天干的怎么样？田若男还沉浸在挣高工资的喜悦当中，兴奋地说：“没事，我觉得挺好的。”老爷子说：“觉得好就留下来干吧。”田若男冲老爷子笑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田若男走出病房，正好遇上女护工。女护工朝她摆摆手走过来，问她，这活干的怎么样？田若男望着女护工笑了笑，认真地说：“我觉得挺好的。”女护工也笑起来，说：“告诉你，植物人好管，没错吧？”田若男笑着转移了话题，问：“工资怎么结？咱出门就是为了挣钱。”

女护工的眉头皱了一下，说：“不行，我得去跟家属说。”田若男随后跟进病房。女护工来到老爷子面前，说：“我得把这姐的工资跟你聊一下，人家出门干活就是为了挣钱。”老爷子望着女护工，脸色有些难看，但没说话。田若男却感激地望着女护工，不知道该说啥好？女护工说：“别人都是三天一开支，你五天一开支怎么样？”老爷子瞪着女护工，不耐烦地立着眼睛，嚷嚷道：“三天、五天，一开支多麻烦？我提前给她开工资，开10天怎么样？开一个月怎么样？”女护工一下子惊呆了，皱了皱眉头，立刻回过味来，说：“那敢情好。”田若男也惊呆了，她初次遇到这么爽快，又这么把钱不当钱的家属，好奇地点点头，说：“开10天就10天，我没意见。”老爷子加了田若男微信，转眼给她开了10天，2400元的工资。”田若男看看真真切切转过来的工资数字，心里既不安又兴奋。心想，收到手里的钱，那才是自己的钱。她第一次感到高工资带给人实实在在的自豪和满足。

年轻的胖护士正好走进病房，看到老爷子转给田若男的转款数字，羡慕地说：“你10天的工资，就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多。”田若男惊奇道：“你不会一个月就挣两千多块钱吧？”女胖护士说：“我刚毕业，来这个康复医院干活，一个月就是两千多块钱。”老爷子说：“各行各业差不多，她们这些大学生刚毕业都是两千多块钱。然后，一步步慢慢熬，护士熬到护士长算是熬到顶了。”田若男惊讶道：“两千多块一个月怎么花？除除房租，吃饭，最后就没钱了。”胖护士说：“我们都这样过，干一辈子都挣不了几个钱。所以，我们啥也不敢买，啥都舍不得买。”老爷子说：“你有个活干就不错了，知足吧。你没见人才市场都是拉着行李箱找活的年轻大学生，连个活都找不上。父母含辛茹苦地供给她们上学，可上完大学，最后连个活都找不上。”

田若男想想自己做保姆一个月管吃管住，还挣四千多元。护士是上过大学有着高学历的人才，一个月却只有两千多块钱，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做保姆开完支，告诉二女儿贾志丽。贾志丽却说：“你没多少文化，干个家务活，一个月还挣四千多块钱。你让我们这些上过大学的人怎么活？我们可是寒窗苦读10年的寒门学子。”可贾志兰不知道的是，田若男在家政行业摸打滚爬10多年，干那一家不得脱一层皮。贾志兰无奈地说：“看来，上学真还不如不上学。”田若男说：“上学，学了文化知识，才会有深刻的思想转变，才会有发展前途。即便干活，干的活也都是脑力活。那像我做住家保姆，一天24小时地干活，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自由。你能行吗？”贾志兰便不说话了。

眼下，田若男开了10天工资更有劲干活了。她从拉杆箱拿出一个白底黑格的围裙戴在身上，端起盆里老太太早晨刚脱下的衣物，到病房外的水房洗。洗完，认认真真地晾在水房外楼道的横杆上。

中午，田若男给老太太打完饭，端起自己的饭到开水房的微波炉热饭。此时，却见一个身材中等，体型不胖不瘦的中年女人，头上挽着缵，身上穿着蓝色金丝绒旗袍，穿着高跟皮鞋，从她面前咯噔咯噔地走过。田若男止不住认真地打量起女人来。女人长得并不漂亮，可旗袍的典雅精致把女人的身段承托到了极致。女人每天三次地换着各式各样的旗袍，在田若男眼前晃来晃去的，勾起田若男对旗袍的深切回忆。

田若男柜子里也有三件旗袍，那是她在秦皇岛给贾志兰带孩子时买的。

那时，天气已进入秋天，可天气还出奇地热。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步行到海边玩，经过一家服装店。心想，现在正是换季时间，商家肯定会有换季衣服需要出手。她走进服装店，一眼就相中了一件白底红梅的中款旗袍。她拿起旗袍走进试衣间，换上旗袍走到试衣镜前，一下子就看懵了。只见穿衣镜里的女人脑后挽着一个缵，缵上带着一大朵镶着金丝边的黑花。白底红梅的旗袍穿在身上，衬托着她的白皙娇嫩的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同钻石一般镶嵌在白净的国字脸上。她气质高贵，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优雅。那一刻，她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跟做梦一般。镜子里的自己，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旗袍把女人的身材奥妙承托到极致。女人头上的缵，身上的白底红梅旗袍，脚上的白皮鞋，把东方女性的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田若男从没发现自己这么美，她已是人到中年的女人，还会美的如此让人惊心动魄。

随后，田若男又拿起另一件白底蓝花长款旗袍试穿，旗袍把她的修长匀称的身材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两件旗袍，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情。白底红梅旗袍让她高贵典雅，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白底蓝花旗袍让她清新淡雅，犹如出水芙蓉一般，她索性一下子把两件旗袍都抱了回家。后来，她专门请人拍了几张穿旗袍的照片留念。她把照片发给网友高丽华看，高丽华说：“这是谁家的阔太太，这么高贵，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优雅。”说的田若男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那个秋天，田若男穿着旗袍，过足了大家闺秀的瘾。她所到之处，无不吸引着人们的眼球。

最有趣的是，她拉着小外孙去超市玩，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不停地围着她转。当有人介绍她是小外孙的姥姥时，男人说：“这么年轻漂亮，我以为是孩子她妈呢。”说完，悻悻离去。可此事，却惹得田若男止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以后，每想起此事，她就止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后来，田若男返回老家河北，为了替子还债做了护工。她本来以为在医院干活，医院的环境和干活需要，穿衣服裤子是最合适的，她满柜子的漂亮裙子都不敢穿，没法穿。如今，看见中年女人一天三换衣地在医院当护工，这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和三观。中年女人当护工可以穿着漂亮的旗袍，给病人端屎接尿的。似乎，在医院这种到处都是疾病和痛苦的地方，旗袍也会让人心中升起对美的无限向往和追求。旗袍女人如同一个鹤立鸡群的女人，在众多的病人家属当中让人眼前一亮。

田若男望着旗袍女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