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层又一层，盖住了推土机过后的残骸。窝棚里那点挤出来的热气，薄得像层纸，抵挡住棚外冻硬了的寒气。赵美兰手里攥着那把，拼起来的铜钥匙，先是冰得刺骨，攥久了，竟也觉出点温乎气儿。那点暖意，不是灶膛里的火，倒像是从她自己骨头缝里，被这把钥匙生生勾出来的，顺着胳膊上的老筋，一点点散开，暖着冻僵的手脚。
建国给披上的红棉被，沉甸甸压着肩膀。被面上那朵褪了色的牡丹花，蹭着她的脸皮，一股子陈年的花椒，混着陈年麦粒的闷香，夹杂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这味儿太熟了，一下就把她，拽回那个点着煤油灯的新婚夜，陈志强笨手笨脚给她压被角，灯影子晃得他脸膛发红，如今这被子裹着的，是熬干了的力气，是刚在废墟里，打了个滚儿捡回来的魂儿。
建国蹲在她脚边，头快埋进膝盖里，手指头一下下抠着蛇皮袋毛边儿，羽绒服上化开的雪水，晕开一圈深色。他没再看那把钥匙，肩膀偶尔耸动一下，喉咙里憋着声儿，带着酒气的呜咽闷在冷风里。
爱华蹲在榆木箱边上，保温盒敞着口，黄米面混着熟豆馅的、微带酸酵气的暖香，硬邦邦地顶开窝棚里的寒气。她捏着竹筷，手指头绷得指节都白了，小心夹起一块边儿煎得焦黄、皮儿卷曲翻起的粘豆包，递到赵美兰嘴边，豆包皮上留着个，弯月牙的指甲印，跟她无名指上那枚，在昏光里还扎眼的钻戒一比，显得格外刺目。她眼皮耷拉着，眼神里头混着说不清的滋味——有点臊，有点愧，还有点对老娘这会儿，平静劲儿的不明白。她没吱声，就那么举着那块豆包，像是攥着根救命的稻草，要把心里头堵着的东西掏出来。
赵美兰没张嘴吃那块豆包，只是伸过手，轻轻搭在爱华冰凉的手腕子上。她慢慢转过脸，挨个看过三个孩子——缩成一团的建国，蹲着的爱华，倚着柱子的建军。仨人，三个样儿，可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被生活捶打狠了的疲惫劲儿，笨拙地、试探着往一块儿凑了凑。那点连着他们的东西，生恩也好，养恩也罢，让拆迁这阵大风，吹得东倒西歪，却没真断了根。
在这冻死人的窝棚边儿上，在刚推倒的家门口，这些带着伤的藤蔓，又颤巍巍地伸出了须子，想重新缠到一块儿去。手里这把拼起来的钥匙，像把没开刃的钝刀子，硬生生豁开了积年的脓疮，也像根生了锈的针，歪歪扭扭地，想把撕开的口子再缝上。疼还是钻心地疼，可脓血见了天日，伤口总算不用在暗地里烂着了。
“嗒。”
水珠到底还是掉下来了，轻轻砸在榆木箱盖子的薄雪上，露出个深色的小点，眨眼就被冻硬了，像个钉子留下印儿。
棚外的雪下得更密了，鹅毛大雪片子扑簌簌往下砸，把废墟最后那点，扎眼的棱角都给抹平了。四下里只剩下一片单调的、沙沙的雪声，像是无数只虫子啃着桑叶，又像是老天爷在叹气。这片白茫茫底下，过去的吵闹、算计、怨气、秘密、那点子暖乎气儿，还有剜心的疼，都被囫囵个儿地捂住了。连那几根从雪里钻出来的马齿苋枯秆子，也被彻底压趴下，只在雪面上拱出几个不起眼的小包。
窝棚里静得吓人，仨人的喘气声都听得真真儿的。建国那憋着的呜咽声渐渐没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爱华放下了筷子，手叠在膝盖上，钻戒的光也暗了下去。建军收回了望向雪地的眼神，最后落在他娘攥着钥匙的手上，那眼睛里翻腾的东西，好像也顺着钥匙传过来，慢慢沉了下去，变成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和认命似的安静。
赵美兰慢慢把钥匙贴回心口，隔着厚棉袄，那点暖乎气儿弱得很，却一直在。她合上眼。推土机那吓人的吼叫早让风雪吞没了，这会儿钻进耳朵里的，是别的声音——雪砸在塑料布上的沙沙声，建国粗重的呼吸，爱华手指头无意识搓着衣料的擦擦声，建军指甲刮过木疤的轻响……这些细碎的声响缠在一块儿，嗡嗡的，听着听着，竟变了调儿。呼嗒…呼嗒…呼嗒…像极了老屋灶膛前，陈志强使着劲儿拉那破风箱的动静。那声音，是穷日子里最暖和的调子，是孩子们睡熟的催眠曲，是那个家儿时的心跳。
风雪没停。老屋是彻底没了影儿。前头的路埋在雪里，看不清道儿。补偿款怎么分，儿女们有各自的难处，建军心里那个解不开的疙瘩，这些挠头的事儿，都像窝棚外头，越积越厚的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
可这会儿，在这埋了过去的雪窝子边上，在这摇摇晃晃的塑料棚底下，赵美兰只是死死，攥着那把拼起来的钥匙，由着掌心那点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从血脉骨头里渗出来的暖意，贴着心口。她听着耳边那风声、喘气声、窸窣声出来的”风箱声”。
呼嗒…呼嗒…呼嗒…
这声音细弱，却犟得很，硬是钻透了风雪的呼号，穿过了废墟的死寂，顶住了生活这身千疮百孔的破袄。它像一颗被厚厚灰土埋着、却还在一下下蹦跶的心，在这片白茫茫、归了尘土的地界上，发出最后一点，也是最早那点，独独属于”家”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