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雾漫池无垢骨,账册浸血字如蛆
后巷的血腥气被雨水冲淡不少,白水河呜咽着带走碎冰,但巷子里的死寂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裹尸布。靛青纸伞像一片游离的影子,掠过被周小六惊惧中踢得歪斜的破门框,滑过李富仁僵直肥躯胸口的凝笑墨脸,在墨先生枯朽的尸体和那滩浓墨污浊前,甚至没有一丝滞涩。
伞影融入渐浓的暮色冷雨,悄无声息地穿过白日里喧嚣的街市。此刻的长街空旷冷寂,雨水冲刷着石板,如同无数冰冷的舌头舔舐着白日积累的污垢。永春堂朱红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一把沉重冰冷的新铁锁。
伞停在门前阶下,雨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执伞人并未尝试推门或弄锁。
他转入了永春堂侧边一道更狭窄昏暗的夹弄。青砖墙缝里渗出经年渗水形成的深色污渍,墙根堆积着湿烂的枯叶和可疑的黑色渣滓。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被油烟熏得黢黑的单薄小木门,隐在堆积的破烂箩筐之后。
靛青伞轻轻拨开湿漉漉的筐沿。微青的手指在门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摸索了片刻,那里有一个不规则的、被蛀虫啃噬出的孔洞。指尖探入,摸索着,很快,“咔哒”一声轻响,门板向内凹陷出一条缝隙。
推门而入。门后是一条通向地下的陡峭木梯。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甜腻又带着腥气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潮湿阴冷,像钻进了一座巨大的、不见天日的霉菌坟墓。
伞收拢,伞尖滴下的水在积满灰尘的梯板上一路敲出冰冷的小点。
顺着楼梯下行,药味和那股怪味越发浓重熏人。梯底的空间不算大,却异常阴寒。墙壁是粗糙的夯土,挂着厚厚一层带着水珠的潮气。墙角堆满了鼓胀的麻袋,里面似乎是各种药材,有些袋口敞着,露出干枯扭曲的根须或色彩诡异的草叶。一只黑猫的尸体被冻得僵硬,蜷缩在角落,早已气绝。
正对梯口是一张半旧的榆木长桌,桌面同样挂着一层粘腻的水珠。油灯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桌上的景象:几把生锈的剪刀、散乱的粗草绳、还有几柄钝口、带着可疑暗褐色污迹的弯刀和小凿。桌面一角,赫然是一方尚未干涸的、深靛蓝色的水迹!颜色质地与那反复出现的靛蓝印花布一模一样!水迹边缘散落着几点更深的、近乎凝固的靛蓝染渍,旁边还粘着一小撮细软的、灰黑色的毛发。①
执伞人的目光在那方深靛蓝的水渍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微动。
就在这时!
木桌后面更深的阴影里,猛地响起一阵急促刺耳、如同铁丝刮擦铁皮的“吱吱”声!那声音尖锐无比,直刺耳鼓!同时,那片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疾速窜动了一下,带起一阵更浓重的、甜腻的腥风!
执伞人倏然后撤一步。靛青伞同时无声展开,像一面冰冷的盾牌瞬间立起!
“吱——!”又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啸!
一个矮小佝偻的影子从桌后阴影里猛地扑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它并不是扑向人,而是扑向了地窖唯一的光源——那盏搁在桌上的油灯!枯瘦黢黑如鬼爪的手探出,狠狠抓向那摇晃的火苗!
眼看那指甲尖利、污垢嵌缝的爪子就要将油灯掀翻打碎——
另一只更苍白、指关节却如生铁铸就般稳定的手已抢先一步伸出!微青的指尖精准地捻住了灯盏上方铜质的提手。灯盏连同那点豆大的昏黄火焰,被稳稳提起,灯火连晃都没晃一下。②
“吱吱吱——啊!”那灰影扑了个空,撞在桌沿上,发出更加狂躁、充满怨毒的嘶叫,喉咙里仿佛塞着沙砾和碎骨。
灯光终于照亮了它的模样。
那绝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它比寻常孩童还要矮瘦,脖子被一种奇怪的铁制项圈套着,项圈后拖着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它四肢枯槁,皮肤皱缩贴在骨头上,呈现一种病态的、接近腐败的灰青色。浑身毛发稀疏,只有头顶残留几缕稀疏的、同样灰黑的软毛。
最骇人的是它的脸。那脸几乎不能称之为脸皮,更像一张被水浸泡至发胀、发白后又干瘪的皮革,紧紧包裹着颅骨。五官几乎磨平,只有两个黑窟窿算是眼睛的位置,下方一个不断开合、露出细小尖锐黄牙的孔洞算是嘴。
此刻,这“面孔”上的孔洞夸张地扭曲着,死死“盯”着被执伞人提在手中的油灯,喉咙里发出焦灼饥渴的“嗬嗬”声,布满污垢的枯爪还在徒劳地向着灯光抓挠。
这是一只被强行催长、被剥夺了人形的“东西”。一只永春堂深处滋生的、见不得光的“墨童”。③
它似乎对光亮有着病态的、同时兼具渴求与毁灭的冲动。
执伞人提着灯的手纹丝不动,靛青伞遮蔽了其他方向的阴影。昏黄的光圈里,墨童像被钉住翅翼的蛾,只能徒劳地在桌下焦躁扭动。
借着稳定的光线,执伞人审视着这个畸变的造物。目光最终落在那灰皮墨童左肩偏后侧的位置——那里,印着一个碗口大的、深深凹陷进去的烙印!烙印图案是极其精细的、深靛蓝色的“缠枝纹”,线条虬结诡秘——与裹骨靛蓝布上的缠枝印花纹饰完全相同!④ 烙印边缘的皮肤烧灼卷起,深靛色的染料渗入肌理,如同长进了肉里。
这烙印就是它的“归属”。
墨童还在对着灯光嘶叫扭动。
执伞人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微青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移向那墨童的后颈——那冰冷的、禁锢着它的铁制项圈与皮肤的交界处!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那脏污的锈铁项圈时——
“哗啦!”
更深的地窖角落,一堆鼓鼓囊囊、发出浓烈怪味的麻袋后面,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金属锁链撞击声!同时爆发出另一个更加沙哑、更加疯狂、如同野兽被困在陷阱里的绝望嘶吼!⑤ 那嘶吼声浑浊而巨大,震得土壁上的潮湿霉尘簌簌落下!
桌下的墨童闻声浑身剧颤,枯爪猛地抱住头颅,发出类似幼兽惊惧的低呜,缩进了桌底更深的黑暗里,再不敢朝灯光乱动。
灯焰在执伞人指间依旧稳稳燃烧。
他脚步无声,提着灯盏走向角落的麻袋堆。油灯驱散黑暗,照亮了后面隐藏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深埋在地下的石池!池壁粗糙冰冷,边缘凝结着厚厚的靛蓝色水垢!池子大半被暗青色的浓稠液体填满,散发着甜腻与腥气混杂的浓烈药味!这正是弥漫整个地窖怪味的源头!
池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枯黄、腐败的草叶和根须碎渣,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像是动物皮毛的碎块。而在这些污浊的浮渣之下,隐约可见几个沉在靛青色药液深处的、影影绰绰的轮廓!
似乎是蜷缩的人形!
更刺目的是,两根粗大锈蚀的铁链,从池子两侧石壁上的深孔里垂落下来,一直延伸到池水深处!⑥ 显然是为了固定池底那几个人形轮廓!
刚才的嘶吼和锁链撞击声,正是来自池底其中某个尚存的“东西”!
其中一个沉没轮廓旁的铁链猛地又是一阵剧烈挣动!浑浊的青液翻涌,一个顶着头发的头颅猛地冲破浮渣冒出水面半瞬!那脸上满是溃烂的靛蓝色疮口,一只眼睛浑浊不清,另一只眼窝是深坑!它喉咙里爆发出沙哑残破的诅咒:
“…恨啊…杀……撕……”声音被药液呛住,咕噜噜沉了下去,只留下剧烈搅动的波纹和铁链恐怖的震颤声!⑦
池边不远,散落着几张被污浊浸透、几乎认不出原色的破草席,散发着与池底类似却又更加浓烈纯粹的恶臭。
执伞人的目光扫过石池、铁链、沉浮的恐怖轮廓,最后落在麻袋堆旁一只半敞开的矮脚柜上。
柜子里面堆着一些破烂衣物。衣物最上面,赫然压着一本线装账簿!账簿的封面呈一种浸透水后干涸的、不祥的暗紫色,像是凝固的陈旧血斑!封皮被药汁与污渍浸染得边缘模糊。⑧
他微青的手伸出。
并未直接触碰账簿,而是用提着油灯的左手靠近,让灯光清晰照亮账簿封皮。
“哐当!哗啦——!”
池中受困者又是一阵狂暴的挣动,铁链如同垂死的毒蛇般疯狂抽打池壁!
浊浪翻涌间,柜子上那本血紫色的账簿竟被震动滑落半尺,露出封皮下内页一角。
就在那一角上,借着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执伞人的目光捕捉到了几行快速翻阅间一闪而过的墨字!
字迹歪斜如扭曲蛆虫。
“…七月初三,进北地‘青货’一具,十岁,男,身量足…左臂后侧微瑕,折十钱…入‘洗髓池’……制‘七’号料……”
“……七号靛染上佳,留足‘胎衣布’存底……”
“……账讫:付‘铁算子’金二钱,收‘断契印墨’三钱……墨色沉暗近死,疑杂质重……”⑨
灯光摇曳,纸页翻动。
靛青池水黏稠滚。
铁锁挣碎人声嚎。
账册血紫字如蛆,
墨童肩上缠枝印,
巷口包裹靛蓝布。
线头千端,
终缠永春堂这潭死水底。
七号童骨,
又向何方去?
量命者指尖墨深点,
将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