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字染霜腥北地客，票根墨冻七指寒
账簿在油灯下渗出暗紫的湿痕，纸页边缘卷曲如同焦枯的血痂。靛青伞影退出永春堂地窖的腥腐，将账页间“北地青货”四字和“铁算子”的余墨一同卷进袖底。巷中僵躯已被雨雾描出灰白轮廓，无人收殓，唯有白水河呜咽如故。
三日后。官驿。
此地南来北往水陆交汇，喧杂鼎沸。骡马粪尿、劣质烟草、汗酸与廉价点心甜腻混杂的气味胶着在雨雾里。人声、鞭哨、车轴摩擦、脚夫号子震得驿馆油腻的木窗棂嗡嗡作响。
靛青纸伞穿过泥泞站场，伞骨未沾一丝泥星。伞下身影步履稳健，径直踏入驿馆大堂。暖烘烘的炭火浊气扑面，裹着蒸腾的人体潮热，与窗外阴冷判若两界。一溜通铺上歪倒着待船脚的旅人，堂中散座有穿皮袄的北客正围着铜炉涮肉，赤红的汤油翻滚，映着几张被风沙吹蚀的紫膛面庞。
执伞人寻一隅靠柱的暗角。角落恰好临窗，窗外便是滚滚浊浪、桅帆林立的白水河码头。他将伞轻轻靠在积满油腻的柱脚，坐下。
一个粗瓷碗里浑浊粗茶冒着稀薄的热气，被一只粗糙青大的手推至桌沿。微青的指节在碗沿上极其短暂地停了一瞬，感受着那隔开油污桌面的灼人烫气。
他不碰那碗茶。
目光掠过喧嚣人影。耳畔人声沸反盈天：“……娘的，白水关封了三天！冻得老子骨头缝都酥了！”“关个逑！北边雪崩埋了路，驿站车马都死了几挂！”①
“雪崩……”②执伞人微不可闻地重复一声，目光落在那伙涮肉的北客身上。
炭火映照下，其中一个汉子刚从腰间摸出个灰布小囊，倾倒些许暗红色粉末撒进翻滚的肉汤里。那粉末异香辛辣刺鼻，冲散了部分肉味。旁边的人见怪不怪，嚷着：“老刀，多撒些‘赤火根’！祛祛这鬼天气的阴毒气！”
那被称“老刀”的汉子嘿嘿一笑，指头又捻起一小撮粉末。执伞人的目光却钉在他的手腕内侧——那粗粝皮肤上，冻裂血口边缘处，刺着一个极小的靛蓝色印记！③形状简单，三笔弯曲的符号交织，像一个抽象的“山”字！
他收回目光。视线掠过纷杂人群，投向通往马厩的后门处。
门帘掀开，寒风卷着雪腥挤入。一个驿卒捧着簸箕，骂骂咧咧地将混杂着马料残渣和干草屑的垃圾倒入门外木桶。几片枯黄的、边缘染着深褐色污渍的桑皮纸碎片随残渣飘散出来，落在污水横流的地面。④
执伞人起身。伞不知何时已在手。
他踏出后门，寒风裹着细碎雪粒灌进衣领。垃圾木桶就靠在冰冷的石墙下。微青的手指分开杂乱的枯草料末，翻出那几片桑皮纸。
碎片不大，像是从更大纸张上撕扯下的边缘。纸质粗厚，纹理间浸透一种深褐色干涸油污的痕迹，混合着极淡的腥气（像是干涸的牲口血迹），更深处，则渗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冰似墨的冷沉气——那是量命墨的余烬！⑤
碎片边缘，还有几个残缺的墨字，依稀可辨：
“……货验讫……”
“……通……”
其中一个碎片上仅剩一个歪扭的半边字——“口”，下方跟着个清晰墨印：“ 四 ” 。⑥
指尖在“口”字边缘和冰冷的“四”字墨印上分别停驻片刻。
就在这时！
驿站后门外寒风凛冽的小道上，一辆卸下货物的空马车正被马夫牵着，慢吞吞往回走。车轮碾过冻结的泥泞小路。牵马的矮壮马夫缩着脖子，一顶狗皮帽压得很低。马车侧厢板上原本张贴东西的地方，显露出一圈浆糊未干的痕迹，在风霜里微微发白。
一块巴掌大小的硬纸片被风吹落车板，打着旋滚落在路旁灰黑色的泥雪混合的洼地里！⑦
执伞人的脚步已随伞影靠近。
硬纸片半浸在污雪泥水中。捡起。是裁切整齐的长方形票根。纸质硬挺，印着清晰木版墨字：
【永泰七年冬·北地通关令】
货主：义合商行
事由：运粮（附：验杂余七份半）
关卡：白水关—鹰愁口
运号：肆
票根右下角，盖着通关大印“鹰愁巡检司印”，朱红鲜亮。但在这方红印旁边，另有一方小印！颜色沉黑，印泥似乎掺入了某种细碎的石粉，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印文是三个扭曲古字：
“铁算子” ⑧
墨字下方，“运号：肆”的“肆”字，与驿站垃圾碎片上的半边“口”正可拼合，形成完整的“肆”字墨迹！⑨
执伞人翻过票根背面。
票根背面的边缘处，被人用极其细微、枯瘦的笔触，沾着一种粘稠近墨色浆液，描了几根冰冷的线条。线条简单勾勒，却极有神韵：形似几只被冻结在冰河里的僵直人手！指骨扭曲，似在徒劳抓握虚空。笔触深处，透着浓郁的绝望！⑩
风雪陡然大了些，夹杂着几颗硬冰碴子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执伞人撑着伞，黑布鞋碾过冻结的雪泥路，停在驿站库房后门。一个披着油毡衣、缩着脖子的库房老吏正哆哆嗦嗦从锁孔拔出一柄沉重黄铜钥匙。见伞影停驻，他抬起浑浊老眼瞥来，浑浊黄的眼球在执伞人靛青伞影和那递到眼前的“铁算子”票根上转了一圈。
“货早搬仓里了！要找货主？早走了！鬼天气！”老吏含糊不清地嘟囔，手指了指风雪翻卷的河面，“等不得封关，卸了货就往回赶了！都是赶死路的……”
“验杂余七份半。”执伞人的声音不高，在风里却很清晰。
老吏佝偻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油毡衣上的雪片被这声音震落几片。他抬起头，这次看执伞人的眼神带着几分浑浊的精光：“你是说……那些‘杂余’？”
他朝库房角落一个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覆盖着厚厚一层冰霜的矮柜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都在那儿……冻成冰坨子啦……老刀他们带来的玩意儿，吓死人…没人敢动……”
执伞人朝矮柜走去。油布上凝满白霜，寒气刺骨。掀开油布一角——
柜里没有货物。只有一堆被冻得梆硬、用干草匆匆包裹成团的物件！干草缝隙里露出的东西——灰白纤细的人体骨骼断面！⑪ 它们像劈柴般被打捆冻结在一起！关节僵硬，惨白中透着一种极地冰晶般的青蓝！更深处，七八只被齐腕斩下的、同样冻得僵硬扭曲的人手，五指如爪虬结在草束缝隙里！草束顶端，露出一颗小小的、被薄霜覆盖的、肤色靛青的孩童半张脸！眉骨被粗糙砍断，留下暗红的肉茬冰渣！
寒气如毒蛇吐信，舔舐着掀开油布的那只手。
柜角最深阴影里，一张硬挺桑皮纸露出枯黄的一角。执伞人掀开草束边缘，抽出那张纸。
是一份北地“人契”残本！墨字深褐如干血：
“…姜丑奴，年九岁，自愿卖身义合商行…身价银二两，生死不论…作验杂使唤…以右手中指为凭据…”⑫ 墨字旁边，摁着一个深紫色、轮廓模糊的指印！指印纹路紊乱如蛆虫蠕动。
契纸背面，被人用同样枯瘦的笔画勾勒出一幅更完整的图：冰雪覆盖的群山深处，一个枯瘦的、穿着破碎布袍的身影蜷缩在山壁岩隙中，伸着被冻烂七指枯爪般的手（每只手都缺了右手中指！）⑬，绝望望向更远处山峦上几座黑色方尖石碑般的建筑轮廓！
风雪扑打伞面。
车马票根墨色沉，
柜中冻骨靛青面，
草裹僵手断指寒。
背后山隙七指人，
遥望黑方尖碑。
线头至此，
如冻僵之蛇，
终于引向风雪深处那座“鹰愁口”，
以及碑下矗立的“铁算子”。
这墨，
这骨，
这笔冻魂画，
又是哪位“七指人”
在炼狱隙缝间留下的引路标？
量命者收伞，
立于风口，
墨色已渗入寒山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