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来得突然，周望京站在“时光奶酪”甜品店的屋檐下，校服外套已经被雨水浸透了一半。他盯着玻璃门上凝结的水珠，看着它们汇聚、滑落，就像他此刻不断下坠的心情。
高考成绩公布已经三天了，家里低气压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父亲摔碎的茶杯还躺在客厅角落，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周望京深吸一口气，推开甜品店的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来了啊。”柜台后的林爷爷头也不抬，手上的裱花袋在蛋糕上划出完美的螺旋，“老位置给你留着呢。”
周望京点点头，径直走向角落那个靠窗的座位。这个位置能看到整间店铺，却又足够隐蔽。他卸下书包时，里面的复习资料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明明已经用不上了，却还是习惯性地带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今天推荐蓝莓芝士塔。”林爷爷端着餐盘走过来，花白眉毛下的眼睛扫过周望京红肿的眼眶，“加双份糖霜。”
周望京勉强扯出个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经年累月留下的划痕。甜品店里的暖气烘得他潮湿的校服冒出淡淡白雾，混合着烤箱里传来的黄油香气，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
正当他准备用甜食麻痹自己时，店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声中，一个背着贝斯的少女走了进来。
雨水顺着她的黑色琴包滴落，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少女摘下兜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发梢染成了星空般的深蓝色。她环顾四周，目光在周望京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走向距离他最远的另一张桌子。
周望京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少女的贝斯琴颈从琴包开口处露出来，上面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最末尾隐约可见“1947”几个数字。她坐下后并没有点单，而是从琴包里取出贝斯，开始调音。
“客人，我们这里……”林爷爷刚要开口，少女的指尖已经拨动了琴弦。
低沉的贝斯声在甜品店里回荡，周望京的叉子悬在半空。那不是任何他听过的曲子，却莫名地熟悉。音符像是有实体一般，缠绕着从烤箱飘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画出看不见的轨迹。周望京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旋律仿佛直接钻进了他心脏的裂缝里，与他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共鸣。
林爷爷站在原地，表情变得复杂。他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墙上老旧的挂钟，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厨房。
周望京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少女的演奏并不熟练，甚至有几个明显的错音，但那些低沉的音符却精准地击中了他。高考失利后积压的所有情绪——不甘、羞愧、愤怒——突然找到了出口。他的眼眶再次发热，但这次不是因为痛苦。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头望过来。她的眼睛在甜品店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像是融化的焦糖。周望京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对面前的蓝莓芝士塔产生了极大兴趣。
“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贝斯弹得这么悲伤。”
周望京惊讶地抬头，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桌前。近距离看，她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少女歪着头，贝斯斜挎在身侧，“不过现在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周望京下意识问道。
“你的表情。”少女指了指他的脸，“刚才进来时，你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溺死在芝士蛋糕里。”
周望京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叉起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过量的糖分在舌尖炸开，暂时冲淡了胸口的闷痛。
“我叫苏雨。”少女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你是附近的学生？”
“曾经是。”周望京盯着蛋糕上的蓝莓，“昨天之前还是。”
苏雨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拨了下贝斯的弦。那个音符在空气中振动，周望京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阵发麻。
“音乐比甜食管用。”苏雨说，“虽然效果没那么快。”
厨房的门突然打开，林爷爷端着一个古朴的陶瓷盘走出来，盘子里盛着几块金黄色的酥饼，表面烤得恰到好处，散发着浓郁的奶酪香气。
“尝尝这个。”林爷爷把盘子放在两人中间，“1947年的老配方，今天特别的日子才做。”
周望京注意到老人的手在微微发抖，而苏雨的表情突然变得警觉。她伸手拿起一块酥饼，仔细端详着边缘的烤痕。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周望京问道，伸手去拿酥饼。他的指尖刚碰到饼皮，苏雨的贝斯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她不小心碰到了琴弦。
“六月的第三个周五。”林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总是会下雨。”
周望京咬了一口酥饼，丰富的层次感在口中绽放——外层酥脆，内里柔软，奶酪的咸香与蜂蜜的甜美完美融合。但最奇特的是，他尝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像是回忆本身。某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古老的校舍，燃烧的壁炉，一群穿着旧式校服的学生……
“你看到了什么？”苏雨突然凑近，她的呼吸带着薄荷的清凉。
周望京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没什么，就是……这饼干很好吃。”
苏雨和林爷爷交换了一个眼神。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柜台后。
“你相信时间会打结吗？”苏雨突然问道，手指在贝斯品板上轻轻敲打，“就像……耳机线那样，看起来是一直线，其实在某些地方纠缠成了环。”
周望京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苏雨没有回答，而是弹奏起另一段旋律。这次周望京清楚地感觉到，音乐中有某种东西在呼唤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比语言更原始的方式。他发现自己跟着节奏轻轻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打着拍子。
窗外的雨声渐大，与贝斯声交织在一起。周望京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这是高考成绩公布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音乐特招？”周望京困惑地看着苏雨推过来的宣传单，“但我不会任何乐器。”
“你会听。”苏雨把贝斯收回琴包，“达芬学院需要的是能听懂的人。”
她起身时，周望京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复古的铜质手表，表盘上的数字排列方式很奇怪，而且指针是逆时针转动的。
“等等，”周望京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苏雨，“你为什么……”
苏雨回头看他，雨幕在她身后形成朦胧的背景。“下周一会有人联系你关于面试的事。记得穿正式点。”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还有，别吃太多甜食，会错过更重要的味道。”
风铃声再次响起，苏雨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周望京低头看着手中的宣传单，达芬学院的校徽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是一个由音符和齿轮组成的奇特图案。
“她总是这样来去匆匆。”林爷爷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桌边，手里拿着账单，“不过今天待得算久了。”
“您认识她？”周望京惊讶地问。
林爷爷神秘地笑了笑：“就像认识你一样。”他指了指周望京面前的空盘子，“奶酪酥饼，1947年的配方。那时候的达芬学院，和现在很不一样。”
周望京想问更多，但老人已经转身去招呼新进来的客人。窗外，雨势渐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桌面上那张宣传单上。周望京小心地把它折好放进口袋，突然意识到胸口的闷痛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雨坐过的位置，那里只留下几滴未干的水渍，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贝斯余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