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屋子里,那个坐在竹椅上的女孩,就这么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离我是如此的近,近到我看清了她眼珠里的幽暗茫然,没有害怕,没有渴望,没有悲伤;又是那么远,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始终够不到。
我不停的呼喊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可那双眼睛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盯着我,不躲不避。
我开始着急,拼命的摇她,却把自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这双眼睛我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了。
这个女孩的名字叫竹,爸爸妈妈给她取名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她的一生都会与竹子如此紧密的连在一起吧。
她有专属于自己的椅子和床,都是纯竹材料的。
椅子有四只脚,用竹片做成椅面,没有靠背,四只脚上用竹子在恰当的位置绕一圈,固定住。
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竹椅子,只是用法有些不同,是把椅面反过来着地,四只脚朝天坐的。
她睡得床也是纯用竹子做成的,四周都有围栏,围栏都是一根一根的小竹子镶起来,床头的竹子稍微高一些,真是一张很精致的竹床。
小时候我很羡慕她的这张床,因为我还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床呢。
但是我没有羡慕过她的椅子,我不喜欢倒过来坐的椅子。
从一岁开始,她的人生便在椅子和床之间辗转了。
小时候我与她的互动是很少的,我大多时候都是去外面跟小伙伴们玩。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陪她,也不确定她是否需要陪,更不知道该陪她玩些什么。
听妈妈说,有一个叫花子曾陪过她几次。
那个叫花子在我们那一带挺出名的,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我不确切知道他家在哪里,但想来离我家不会太远,他常年活动的轨迹都是这一带。
听说他常年住山洞,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在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他,长得高高大大的。
大家都叫他天才,爷爷说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哪个遍地都是文盲的年代,一个有文化的人为何要乞讨为生?长大人高马大的,就算靠出卖体力挣钱也是不错的出路?
我不明白,其他人也不明白,所以大家都说他是一个疯子。
虽然没有听说过他会乱打小孩,但在路上遇到他的时候我也会下意识的让自己离他远一点。
印象里爷爷奶奶这辈的人比之叔伯这样的年轻人更愿意招待他,每次他乞讨到家里,爷爷奶奶都会施他满满的一碗饭菜。
妈妈是背着一箩筐洋芋进门时候发现天才坐在三妹的旁边的。
她立时被吓了一跳,马上大声呵斥他,“天才,你咋能随随便便进我家里来?!”
“你赶紧走,你吓到我的孩子了。”
天才没有马上离开,他不紧不慢的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吓唬你孩子,我一直陪着她,我把炉子上煮熟的洋芋剥了皮给她吃。我怎么可能会吓唬她!火上铁锅里的猪食水开了,我帮你把盖子打开,不然开水都溅到她身上了,你至少应该留我吃顿饭。”
妈妈无奈只好使出你再不走我就去喊人的杀手锏。
天才这才起身出去,嘴里一直重复我没有吓唬你孩子。
记忆里妈妈除了要干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照顾我和哥哥,还有三妹的吃喝拉撒。她的处境使得了解情况并多少有点关心她的人也感到头疼。
我记得当时大姑妈就给妈妈出过主意。
“把她背到外地丢了吧。”
“悄悄的丢掉别人不会知道的。”
“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们帮你。”
我回家看到三妹了的椅子空了,她不在家里。
我问妈妈她去哪里了?
妈妈说死了。
第三天妈妈便找到大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大姑妈还她的孩子。
大姑妈很郁闷,“这是你同意了的,我是帮你,你这样闹算什么?”
“我不管,你还我的娃。”据说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听得清楚她在嚎些什么了。
“娃都丢了,你让我怎么还给你。都几天了,她还能活吗?早知道我就不帮你了。”
“你帮我?你害我,是你害我。”
后来三妹又回到了她的竹椅子上坐着了,这件事我所知的就是那么多了。
几年后爸爸回来了。
他在第一年的秋冬天季节回来的,第二年的春夏之交三妹就去世了。
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爸爸,他本是去县里工地干活的,因下雨只好半途折返。
我跟在他的后面,用手拉着他的自行车跑,平路的时候自行车给我点力拉着我跑,上坡的时候我就帮爸爸出一点力,就这样回到家。
我记不得我身上有没有淋湿,但却清楚的记得那天打了好多雷,闪了很吓人的闪电。
爸爸回到家里先去看了妹妹,用勺子舀了点糖水试图喂进她的嘴里,但都流出来了。
爸爸把她从椅子里抱出来,抱在怀里。
再后来,爸爸让我去喊人。
先去喊妈妈,妈妈大概是去挖新洋芋了,我跑到半路碰到了已经回来的她,告诉她爸爸让她快回去。
我又去离我家最近的邻居家,没有遇到大人在家里。我只好顺着路往前跑,在半道上遇到挑着水回来的本家哥哥。
我跑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爸请他去家里。
他忙问怎么了,我只说了“我妹妹”三个字,其余的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急得我鼻子酸酸的,嘴巴干干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我爸爸请你们去家里。”
也许那时我是真的难过吧,想到周围的邻居们都知道她病加重了,我却不知道。
据说小时候因她生的又聪明又白净,瘦瘦高高像个仙女一样。我这个又黑又胖的丑小鸭在大家无声的对比中被冷落,一想到我曾经那么妒忌过她我就很惭愧。
妈妈对于爷爷奶奶妹妹去世也没有过来家里看一下而耿耿于怀。
三妹被葬在一个小山坡上,哪里有不止一个早夭的孩子。
后来我们买了大伯老家房子,我和哥哥每天上学都会路过那个小山坡,就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那里前后近公里没有任何人家。
有一次,我因为起晚了,上学路上落了单。
晨雾厚得看根本不见几米外的东西,我一路壮着胆子往前奔跑。
就在我最害怕的时候我在拗口上听到了哥哥还有同村其他几个小伙伴们在前面说话的声音。
我张嘴就喊他们,想让他们等等我。
一阵安静过后他们就跑得更快了,我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也没有用,我急得快哭了,越喊,他们跑得越快,还鬼哭狼嚎起来。
我们家三妹就是葬在旁边的山坡上。
当然,我并不怕她,我怕的是新近才葬的另一个小孩,是我们新家的邻居小孩,我与他完全不熟悉。
我一直不知道三妹生的是什么病,越长大越想弄清楚。
但是每次问爸妈都语焉不详,只说是在县城里的医院抽了骨髓后就瘫痪了,爸妈只能带他会回家。
每次我提起三妹的事,爸爸总会责怪自己错救了掉在粪坑里的两头大肥猪,“要是我没有救那两头猪,兴许这灾难就让猪受了,也不会非要三妹亲身来受。”
妈妈会说“都怪她出生的时候因为咳了一下,要是当时我不说克也是克你本身就好了。”
爸爸离开家后,繁重的照护任务就丢给了妈妈一个人。
也许是她活着的时候我这个长她一岁的姐姐不曾对她有过照顾和爱护,所以即使她离开那么多年了,我仍然常常想起她,一段时间还常常梦到她。
那双眼睛就这么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似乎明白她锁承受的一切,又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有一次在家里我们娘几个谈起三妹,哥哥忍不住当场抹眼泪,被不明所以的嫂子嘲笑了一番,“一个大男人的,不知道哭什么?!”
哥哥比我年长三岁,也许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更多一些,他在心里是如何回忆三妹的我不得而知,但看着抹眼泪的哥哥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