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裹挟着野花与泥土的芬芳,掠过陈仔豪汗津津的脖颈。六月的阳光把土路晒得发烫,他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包,迷彩胶鞋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尘土。远处的地平线像被熨烫过的绿绸缎,偶有几簇芨芨草在风中摇晃,如同草原伸出的手指,丈量着天空的高度。
拖拉机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时,陈仔豪正盯着脚边一只搬家的蚂蚁。那只棕红色的小生物拖着比身体大两倍的草籽,在车辙印里艰难跋涉。他想起新兵连时潘河班长说的话:"在草原上,连蚂蚁都知道往高处爬。"
突突的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吱呀声。陈仔豪回头,看见一辆东方红拖拉机颠簸着驶来,车身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车斗里装满了紫花苜蓿,草叶间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开车的牧民戴着顶帽檐歪扭的牛仔帽,古铜色的脸庞被晒得发亮,羊皮袄的袖口磨得透亮,露出结实的小臂。
陈仔豪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想起一个月前周铁排长退伍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白沟子镇邮局,找老王头,他有你家人的信。"
他想招手,手臂刚抬到胸口,又像被针扎似的缩回。此刻牧民的拖拉机越来越近,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看见驾驶座上的牧民正叼着根草茎,眼睛眯成缝望着他。
"同志,你要上车吗?"
牧民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钢板,带着浓重的乡音。陈仔豪猛地抬头,撞进对方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拖拉机在他身边停下,排气管喷出的青烟裹着柴油味,惊飞了脚边的蚂蚁。
"要....... 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舌尖像打了结,"去白沟子镇。"
牧民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震得拖拉机的铁皮车斗嗡嗡作响:"要去就上来嘛!咋跟新媳妇似的扭捏?" 他利落地跳下车,帮陈仔豪把帆布包甩上车斗,牧草的清香瞬间包围了他,"我去镇上买兽药,捎你一程小意思。"
陈仔豪红着脸爬上车斗,帆布包压在苜蓿草上,感觉后背痒酥酥的。牧民重新发动拖拉机,车身猛地一震,他下意识抓住车斗边缘的铁环,却摸到层厚厚的油垢。
"小伙子,看你穿军装,是守管道的吧?" 牧民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跟你们军队可没少打交道!"
拖拉机碾过一道深车辙,陈仔豪差点摔下车。他稳住身形,看见牧民的牛仔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脑勺的白发。
"您怎么知道?"
"看你走路就知道!" 牧民哈哈笑着,伸手从驾驶座旁摸出个酒壶,"去年演习,坦克从咱草场过,压出的车辙能养鱼!" 他拧开壶盖喝了口酒,又递给陈仔豪,"尝尝?羊奶酒,自家酿的。"
陈仔豪犹豫着接过,酒壶的铜皮被焐得温热。他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烧,呛得他直咳嗽。牧民见状笑得更欢:"头回喝吧?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咱草原上的汉子。"
拖拉机驶上一道缓坡,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牧民指着左侧的草滩:"看那片洼地没?前年演习,炮弹在那炸出个大坑,我和儿子朝勒门开着三轮去捡弹皮去卖,嘿,捡了三大麻袋!"
陈仔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绿色的草滩上果然有块不规则的秃斑,像被巨人的手指掐过。
"我家那小子现在在城里开摩托车修理铺," 牧民的声音突然低了些,"那年他非要跟着我捡弹皮,我骂他没出息,当兵才光荣!" 他猛踩了脚油门,拖拉机发出一声嘶吼,"结果呢?现在年轻人都往城里跑,草原上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车斗里的苜蓿草屑,飘进陈仔豪的衣领。他看见牧民的羊皮袄袖口磨出个破洞,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串骨质手串,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
"您儿子不想当兵吗?" 陈仔豪轻声问。
牧民沉默了很久,久到陈仔豪以为他没听见。拖拉机驶过一条干涸的河床,车轮扬起的尘土在身后形成条黄色的尾巴。"他说当兵苦," 牧民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可他不知道,守着这片草原,比当兵更苦。"
陈仔豪想起草原四排的嘹望塔,冬天的风像刀子似的割脸,那时候周铁排长却能在塔上站两个小时不动。此刻帆布包里的指南针隔着布料硌着后背,他突然明白,有些坚守,无关乎军装,只关乎土地。
"看!那就是白沟子镇!" 牧民突然指着前方。
陈仔豪抬头,看见地平线上出现几栋红砖房,供销社的红旗在风中飘扬。拖拉机驶近镇子时,路边的土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牧民把车停在邮局门口,帮陈仔豪卸下帆布包。"到了,小伙子。" 他拍了拍陈仔豪的肩膀,掌心的老茧隔着迷彩服都能感觉到,"记住,草原上的路,看着直,走起来弯。"
陈仔豪点点头,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谢谢您大叔。"
牧民却推开他的手,眼睛眯成缝笑:"你看你,这路又不远,聊会天就能到。" 他重新发动拖拉机,车斗里的苜蓿草在阳光下泛着绿光,"如果下次有缘还能遇到你小子,下一次请你来我家吃烤羊。"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牧民戴着歪扭牛仔帽的身影往镇子里去了。
陈仔豪站在邮局门口,手里还留着酒壶的温热。他抬头看见邮局的木牌上挂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陈仔豪 收信",字迹已经模糊地快要看不见了。
草原的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远处羊群的咩叫。陈仔豪深吸一口气,推开邮局的木门,现在帆布包里鼓鼓囊囊地装着爷爷奶奶以及三位哥哥寄来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