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雾起青牛村
“望山!望山哥!”一声破锣般的嘶吼,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惊得檐下灰雀扑棱棱飞,张铁匠扛着半片焦黑的犁头,像头发狂的野牛撞开院门,浓烈的铁腥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白露村……白露村遭了横祸啊!”张铁匠双眼赤红,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货郎老王亲眼见着!三十六口人!全……全没了眼珠子!连狗窝里刚下的小崽子都被剜了眼!整个村子……空了!”
“什么?!”陈望山如遭雷击,手中的麻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山魈?道长不是说它……”他想起清虚子临终的警告,声音干涩。
“屁!”张铁匠将沉重的犁头狠狠往地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巨响,那粗糙的木柄上,赫然印着五道深深的指痕,深可见骨!“老子今早在后山老林子边捡到这玩意儿!你瞧瞧这抓痕,他娘的比牛蹄子还大两圈!”他猛地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三道新鲜的血痕,皮肉翻卷,狰狞可怖,“定是那挨千刀的孽障阴魂不散!它回来了!”
陈望山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袖中那本《玄真秘要》的书脊,冰冷的硬物硌着掌心。他想起了三日前清虚子,坟头那丛奇异的七叶草,拇指高的嫩芽,此刻,恐怕已长成一片令人不安的密丛。昨夜,秀云咳血在织机上时,指腹无意划过的血痕,竟在未织完的葛布上,晕染开一个清晰的北斗形状,与清虚子道袍上的暗纹分毫不差!他下意识看向妻子垂在身侧的手,那腕间原本淡淡的青紫脉络,不知何时已加深蔓延,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着向上爬去,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当家的,”林秀云冰凉的手,突然轻轻覆上他紧握书脊的手背,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去吧。去城里,找姚掌柜,也……也打听打听消息。早去早回。”她顿了顿,避开丈夫担忧的目光,转身走向灶房,“我……给你烙两张葱花饼带着。”
二、林深见诡踪
马车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车轮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沉闷,陈望山紧握缰绳,耳中默默数着车辕悬挂的铜铃响动——“叮…叮…叮…”这是妻子秀云教他的“七声左转法”,说是祖辈传下来,能避开山林里那些不干净的“拦路桩”。十七岁惊蛰那场大雨,他正是在这片被称为“蛇形林”的地方,撞见了被野猪追赶、惊慌失措的少女。她发间银簪坠地的脆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比此刻单调的铜铃声要清越动听百倍。
“咔嗒——咔嚓!”
浓雾深处,腐叶堆里传来清晰的、枯枝被接连踩断的声响!陈望山心头警铃大作,猛地勒紧缰绳。老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只见三只灰兔,惊慌失措地从车轮前窜过,口中竟都叼着一朵硕大的野菇!那菇伞暗红,正不断渗出粘稠如血的汁液,滴落在石板上,蜿蜒流淌,竟诡异地勾勒出几道扭曲、似曾相识的符篆纹路!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三只兔子的眼睛!没有一丝温顺,只有一片空洞的、幽幽的蓝光,如同两盏悬浮在浓雾中的鬼火,冰冷地扫过马车。
“吁——!”陈望山强压下心悸,喝止住焦躁的老马。他跳下车,弯腰想捡起一片被兔子踩落的野菇残片。指尖刚触到,一种坚硬、冰冷的触感传来,竟不似菌类柔软,反而像人类的指甲!
就在这时,盖在松茸筐上的葛布突然无风自动,被掀开一角,陈望山瞳孔骤缩,筐篓里本该是乳白温润的松茸菌伞上,此刻竟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黑斑!更可怕的是,这些黑斑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赫然形成了北斗七星的图案!与他家中织布上的血痕、清虚子道袍上的暗纹……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直冲头顶。他下意识伸手去扶那筐篓,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他拿起一看,薄如蝉翼,边缘锋利如刀,表面流转着诡艳光泽,正是他从《玄真秘要》里发现、昨日又从清虚子坟头带回的那种奇异鳞甲!
秀云总说这是“山精的鳞甲”,带着不祥。而此刻,这片冰冷的鳞甲躺在他掌心,竟开始微微发烫!更诡异的是,鳞甲表面那原本绚丽的光泽中,隐隐透出几丝暗红色的脉络,扭曲蜿蜒,像极了秀云腕间那不断加深蔓延的青紫!
三、诡市谶言
辰时三刻,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惊起城楼上,黑压压一片聒噪的乌鸦。陈望山刚要驱车入城,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卦摊上,突然炸响一声尖锐刺耳的铜磬!声浪直贯耳膜,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白道袍、瞎了一只眼的干瘦老道,踉跄着从卦摊后冲出,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块。他一把抓住陈望山的缰绳,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急促:“客官留步!祸事!大祸事啊!今日申时三刻,槐树柳树下,切莫停留!切莫停留啊!”
陈望山心中一凛,手下意识按住了,藏在车板下的柴刀刀柄,警惕地后退半步:“道长何出此言?在下只是进城卖货。”
那独眼老道不由分说,将一块温热的龟甲,硬塞进他怀里,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青牛冢的门……开了!北斗倒悬之日,阴魂借胎还阳!大凶!大凶之兆!”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龟甲。陈望山低头一看,头皮瞬间发麻,那龟甲背面的天然纹路,竟在惨淡的日光下缓缓蠕动、扭曲,渐渐显出一个刺目的、仿佛渗着血丝的“煞”字!
老道的话音未落——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清脆的爆裂声从头顶传来!只见城门檐角悬挂的,整整十二枚黄铜风铃,竟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开裂!碎铜片稀里哗啦倾泻而下,砸在青石板路和车顶上,激起点点火星!
四、残阳照归途
布庄姚掌柜验看葛布时,眉头越皱越紧。他将布匹对着窗户透进的光线,阳光穿过细密的经纬,布面上那暗金色的藤蔓纹路,竟如水波般流动起来,在柜台上投下一个不断变幻晃动的阴影,那形状……分明是一个旋转的八卦图形!
“陈老弟,你这布……”姚掌柜的声音带着惊疑。
“掌柜的!”陈望山没心思管布,急切地打断他,压低声音,“您常在城中走动,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或是见过……带鳞甲的野兽?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在白露村那边作祟的……”
姚掌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那卷葛布推回陈望山怀里,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快走!陈老弟你快走!昨日……昨日城中捕快在乱葬岗……发现了三十六具新尸!个个眼窝都被剜去,心口……心口都用利器刻着……北斗纹!”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陈望山的腰间,当落在那条褪色的红布腰带上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只是惊恐地挥手示意他快走。
申时的雨丝细如牛毛,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沾在皮肤上,陈望山坐在老王面馆油腻的长凳上,一碗阳春面腾起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酸,邻桌药铺的伙计,正麻利地往黄纸包里塞安胎药,瓷瓶相碰发出的清脆“叮当”声,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十年了,他记不清踏破了多少药铺的门槛。秀云曾把苦涩的观音土混着符水艰难咽下,苍白着脸对他笑,说“梦见菩萨赐了金穗子”。可次月落红时,床单上洇开的血渍,比道士画符的朱砂还要刺眼、还要绝望。
“客官,您的烧鸡,包好了。”店小二殷勤地递过一个油纸包。
陈望山接过,入手却感到纸包底部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扑腾震动!他心头猛地一跳,三下两下拆开油纸,里面那只烤得焦黄油亮的烧鸡,一只鸡爪子竟在诡异地、一抽一抽地动弹!更骇人的是,那弯曲的趾甲缝里,赫然卡着半片带血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鳞甲,与他在蛇形林里捡到的那片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秀云给他备的驱邪茱萸粉,撒了一小撮在鸡爪上。那抽搐的爪子瞬间僵住不动了,可那半片染血的鳞甲,静静躺在深红的茱萸粉堆里,边缘的寒光流转,冰冷地反射着光线,像一只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就在这时,怀中的《玄真秘要》突然变得滚烫,隔着蓝布包裹都能感觉到,书页在轻微而急促地震颤!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悄悄将书册掀开一条缝。夹在扉页里的那片从清虚子坟头摘下的七叶草,七片叶尖竟齐刷刷地指向青牛村的方向!更诡异的是,草叶的脉络间,正渗出细如露珠的血色液体,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晕开,最终凝聚成一个刺目的、血淋淋的——
“归”!
五、魇途惊魂
“归?”陈望山盯着那血红的字迹,喃喃自语,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冰水浇头。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面馆旁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浓密的树影在地上被斜阳拉得老长,扭曲晃动间,那交错的枝桠阴影,竟分明勾勒出一双巨大、狰狞、正疯狂抓挠地面的兽爪轮廓!
暮色如墨,沉沉四合。马车在归途的乱石滩上猛地一颠,车轮陷入一处深坑,车身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声音与记忆中,家中织机深夜的“咔嗒”声,奇异地在陈望山疲惫的脑海中重叠。眼皮沉重得如同灌铅,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挣扎。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老枫树下那丛七叶草。只是此刻,那草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上窜长,瞬间便高达丈余!七片叶子不再是柔和的绿色,而是泛着金属般冰冷坚硬的寒光!草茎上,缠绕着一件残破的藏青道袍,在无形的风中猎猎狂舞,发出如同无数人在身后凄厉哭喊、疯狂催促的声响!
“老马识途……老马识途……”陈望山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诡异的幻觉,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就在这时,鬓角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他抬手一摸,是出发前秀云悄悄插在,车篷缝隙里的那朵野山菊,去年他生辰,冒雨在断崖为她采来的。此刻,那鹅黄色的花瓣正一片片无声剥落,飘散在腥湿的空气中。花蕊暴露出来,里面竟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如同婴儿乳牙般的尖锐白点!齿缝间,还清晰可见地卡着半片带血的、断裂的人类指甲!
“嘶聿聿——!”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硬物,车身再次剧烈颠簸,将陈望山从半梦半醒的噩魇中彻底惊醒!他猛地勒住缰绳,却见拉车的老马眼中充满了绝非牲畜所能拥有的、极致的恐惧!它死死地钉在原地,前蹄痉挛般刨着地面,死死抵住前方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焦黑木牌!
陈望山跳下车,心脏狂跳着走近。只见那木牌上,用暗红如血的朱砂,画着一个扭曲变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北斗七星图案!牌角处,三个模糊却刺眼的小字被深深蚀刻进去:青牛冢。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地从后山方向炸开!惊得无数寒鸦从林中尖叫着冲天而起,黑压压的鸦群在半空中盘旋、碰撞,竟诡异地拼凑出,一条蜿蜒指向西南深山的、由鸟影构成的血色小径!
陈望山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本越来越烫的《玄真秘要》。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至其中泛黄的一页,几行墨色小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加粗、点亮:
“山精借胎,七宿同辉;槐柳藏煞,血月现形。”
冰冷的字句如同诅咒烙进眼底。远处,山风呜咽着掠过松林,那低沉的声音隐隐约约,竟像是化作了旋律,飘来一阵似哭似笑、空灵诡异的童谣调子。调子他很熟悉,正是秀云年少时常哼唱的浣纱小调,可此刻传入耳中的词句,却比记忆中多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半句:
“青牛归,北斗催,莫回头看——
坟头草在吃人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