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尽回廊
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伸手去捡那本掉落的道书。指尖在触碰到书册的刹那,无意间拂过那块刻着“青牛冢”的焦黑木牌背面——那凹凸不平的刻痕纹路,竟与他记忆中妻子林秀云腕间那不断蔓延的青紫色脉络……完全吻合!
“嘶聿聿——!”老马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悲鸣,前蹄高高扬起!就在这一瞬间,借着老马前蹄腾空带起的微弱光线,陈望山惊恐地看到,在乱石滩下松动的泥土中,竟半埋着一截断裂的古老石碑!碑面布满苔藓,但模糊的篆文里,“青牛村”三个大字旁边,密密麻麻刻着无数小字,他只看清了最开头触目惊心的一句:
“崇祯十七年,三十七户献牲于山魈,以保五谷……”
冰冷的雨滴砸在断裂的碑面上,洇开的水痕迅速汇聚,竟变成一颗颗暗红的血珠,顺着斑驳的碑面,无声地渗入脚下冰冷的泥土。
怀中的烧鸡早已冰凉僵硬。他低头看去,油纸包上散落的茱萸粉,不知何时竟被风吹动,排列组合成一个清晰的、血红的——
“胎”!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方今早秀云咳血、沾着北斗血痕的素白手帕,此刻竟已悄无声息地、如同活物般紧紧缠绕在《玄真秘要》的蓝布封皮上!素白的绢帕被暗红的血渍浸透,像一条正在冰冷呼吸、缓缓收紧的……血色藤蔓!
马车碾过第七块,刻着模糊符文的青石时,陈望山后颈的寒毛瞬间根根倒竖!本该是从稀疏林隙透下的天光,此刻被浓稠如墨汁的黑暗吞噬殆尽。老马喷出的鼻息白雾,混杂着腐叶沤烂和浓重铁锈的腥气,沉甸甸压在口鼻间。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不知何时变了调,不再是“骨碌”的滚动,而是黏腻湿滑的“噗嗤…噗嗤…”响,如同碾进了泡胀多日的腐尸堆里,每一次转动都带起令人作呕的湿濡感。
他狠狠咬破舌尖,剧痛本该是驱散迷障的利刃,此刻却像浸了水的棉絮,只带来一阵模糊迟钝的闷痛,车辕悬挂的铜铃,彻底哑了。死寂中,左侧传来一阵细碎、密集的“咔嚓…咔嚓…”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骨节在摩擦。
陈望山猛地扭头,心脏几乎停跳,路旁那棵扭曲的歪脖松,树身上一个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树瘤,正缓缓裂开一道深缝!裂缝深处,根本不是树木的纹理,而是一块青灰色的、布满污秽的“皮肤”!随着裂缝扩大,半张扁平的人脸从里面挤了出来!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角怪异地向上咧开,挂着一片沾着暗红血渍的……鸡绒毛!
二、活物道书
“驾!”陈望山头皮炸裂,恐惧化为力量,扬鞭狠狠抽向翻滚的浓雾!鞭梢破空,却“嗖”地一声被缠住,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湿发,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鞭身,并沿着鞭柄飞速向他手腕噬来!
老马受此惊吓,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车轮疯狂碾过厚厚的腐叶层,所过之处,那些枯败的叶子,竟汩汩渗出粘稠暗红的汁液,如同伤口在流血!汁液在泥泞的地面蜿蜒流淌,迅速勾勒出一道道扭曲、蠕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符咒!
与此同时,怀中紧贴的《玄真秘要》骤然变得滚烫!那灼热感穿透衣物,直烙肋骨,仿佛要将皮肉烧穿!陈望山闷哼一声,强忍剧痛将书册掏出。蓝布包裹下,书页竟在自行疯狂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如同无数指甲在刮挠瓷器!下一刻,刺目的金光毫无征兆地从书页中炸裂开来!
金光如利剑刺破浓雾,瞬间照亮前方,十丈外,赫然横亘着半截焦黑粗壮的槐木!正是今晨出村时他特意绕开的“拦路桩”!此刻,那焦黑的树皮上,如同被无形之笔书写,浮现出密密麻麻、蠕动流淌的血字:
“借胎还魂,七日后生!”
书页“哗啦”一声自动翻至描绘山魈图谱的那一章!上面的墨色线条骤然活了过来,化作数道冰冷的黑色流光,闪电般钻入陈望山眉心!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瞬间冲入脑海,带着无数破碎的嘶嚎与怨念,几乎要撕裂他的神智!喉间腥甜上涌,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混合着清虚子临终的嘱托,化作一声嘶哑的咆哮喷薄而出: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掌心那道清虚子临终画下的符纹,骤然亮起刺目的赤红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出灼热而纯阳的气息!
三、破障金光
“嗡——!”
赤红的符纹光芒与《玄真秘要》爆发的金光瞬间交融,化作一轮炽烈夺目的金色光轮,轰然腾空!金光所及之处,浓雾急速退散,那些扭曲的树影、地上蠕动的血咒、以及缠绕鞭梢的湿发,都在金光照耀下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冒出腥臭的黑烟!
光轮悬照,映亮了方圆十丈。陈望山惊骇地看到,金光笼罩的边缘,赫然浮动着三十六道半透明、扭曲痛苦的人影!他们个个面目模糊,双眼的位置是空洞的血窟窿,而心口处,无一例外地插着一枚乌黑发亮的桃木钉!粘稠的黑血正顺着钉眼不断滴落,渗入下方焦黑的土地——正是张铁匠口中,白露村那三十六名被剜去双眼的失踪者!
“嘶聿聿——!”老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疯狂地在空气中刨抓蹬踏,仿佛前方有无形的屏障。陈望山死死勒住缰绳,稳住几乎倾覆的车身。借着金光破开的短暂清明,他奋力抬眼望去——
落霞山熟悉的轮廓,在远方暮色中若隐若现。山脚下,青牛村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风中的残烛。然而,就在那片熟悉的灯火之间,此刻却诡异地多出了,七盏幽绿森冷的光点!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正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在村子上空缓缓地、无声地移动着,如同七只窥视人间的幽冥之眼!
四、夜半私语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灶房昏黄的灯光泄出,映着林秀云倚门等待的纤细身影。她接过陈望山递来的、早已冰凉的油纸包(烧鸡),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鸡皮,留下几道淡淡的青紫色指印。
“路上……淋了雨?”她低头,鼻尖凑近油纸包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却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有几分僵硬、不自然。指甲缝里残留的鸡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铁锈色泽。
陈望山心头一紧,他清楚地记得,这只鸡自打从城里包好,就再未沾过一滴雨水。那铁锈味……更像是血。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一阵突兀而单调的“咔嗒…咔嗒…咔嗒……”声,毫无征兆地从织房传来。声音规律,却每次都突兀地停在奇数拍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诡异。
陈望山悄无声息地摸黑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一步步靠近织房虚掩的门。借着窗棂透进的惨淡月光,他看见妻子林秀云正背对着门,直挺挺地坐在织机前。她的腰背绷得笔直,没有丝毫活人的柔韧。十指翻飞如穿花的蝴蝶,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在崭新的葛布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那刚织出的布面上,密密麻麻印满了暗红色的、湿漉漉的手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当家的……”一个幽冷、飘忽、完全不像秀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织机声骤停。林秀云的脖颈猛地向后折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颈椎发出清脆的、如同竹节被硬生生掰断的“咔嚓”轻响!她的脸依旧朝着织机,后脑勺却完全对着门口的陈望山,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
“梁上的客人……盯得奴家……好生心慌啊……”
五、死寂黎明
五更天的鸡鸣,只发出半声短促的“喔……”,便如同被扼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陈望山坐在床边,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心如刀绞。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小心地拨开她汗湿的鬓发,指尖却猛地顿住,一片边缘枯黄的槐树叶,不知何时紧贴在她的鬓角!那树叶的脉络走向,竟与她腕间那深如墨染、如毒藤的青紫色纹路……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目光下移,落在妻子纤细手腕上那只陪嫁的玉镯。原本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更恐怖的是,那裂痕深处,竟缓缓挤出几缕细如发丝、惨白如蛆虫的丝状物!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蠕动、探伸,贪婪地试图触碰林秀云苍白的皮肤!
王大夫被连夜请来,搭脉的手指刚触到林秀云的腕子,三根银针便“嘣!嘣!嘣!”三声脆响,齐齐从中绷断!老郎中惊得手一抖,药箱“哐当”掉在地上。箱盖弹开,一只通体漆黑、长着两个狰狞脑袋的壁虎猛地窜出!那壁虎细长的尾巴上,赫然死死缠着半片藏青色的、带着暗紫血渍的碎布,正是清虚子道袍的残片!
王大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半片道袍残片,又猛地看向林秀云,鬓角的槐树叶和腕间青纹,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他颤抖着抓起毛笔,蘸了墨汁,笔尖却在药方黄纸上抖得不成样子。“当…当归…”他艰难地写下两个字,墨迹未干,那“当归”二字竟如同滴入水中的墨团,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四周晕染开来,最终在粗糙的黄草纸上,变成两个刺目惊心的血红色大字:往生!
“叮铃——!哗啦!”
就在这死寂的一刻,屋檐下悬挂的所有铜铃,毫无征兆地同时爆裂!无数细碎的铜片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绝望的碎裂声!
陈望山猛地冲出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满院的鸡鸭如同疯魔,正用头、用翅膀、用爪子,疯狂地撞击着竹篱笆!雪白的羽毛在疯狂的扑腾中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而飘落的羽毛,竟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诡异地拼凑出一个巨大、扭曲、不断滴落着无形暗红液体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