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可狡辩之处!”
颖州司理参军升堂审理,公开判案,说完这句,不可避免地向后回了一下头——后面人比前面人多多了……
安王在堂后端坐,左右各是上官昭与元慕,刺史,长史,司马皆陪坐。
在那夜见到安王的蟠龙玉章之后,州府彻底安分了。
原来一直侍奉的公子并非安王,而安王趁着这个空当直去端了洪老板老巢……他们州府最后才至,好险没沦为洪犯一党!
现今再包庇也是自寻死路,不妨明哲保身,便是沾不得光,也能不伤元气啊。
“上官容禀,”洪远滔言辞恳切,分明还想说自己冤枉,“初易与海粱有旧,二人甚多恩怨,辩不分明,他作证海粱卖奴,草民留有疑问,况且海粱卖奴,与草民又何干?”
“海粱与草民并无雇佣关系,也不领草民的工钱,他所做所为,只代表其一人所想。”
他还道:“那卖奴虽非正当营生,但也并非违法,况且此事在茶园发生,茶园系惠王之地,又做嘉和公主出降嫁资,若上官非要将贩奴之案定下,想来惠王与公主也有话说。”
元慕要起来宣誓主权,说那茶园现在是公主又怎样?公主和惠王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没人保你!
但还是被圣荑拉下了。
“这洪犯是想要敲打我们,让我们知道此事牵连甚广,还能带出皇亲,不得不忌惮。”
上官昭劝告他,元慕倒一点儿不给真老丈人面子,“惠王我们有什么好忌惮的?他要是真犯了事,我还得在这儿赶紧捞他呢!”
圣荑瞥他一眼,“稍安勿躁,且听完。”
司理参军拍案:“大胆,还敢威胁州府?”
“自叙案情,少胡乱攀扯贵人!”
洪犯垂了眼眸,继续道:“至于物证,那名册是海粱一手所写,与茶园的歌舞伎……对不上号。”
“这是海粱记恨岳父麦久波,所以捏造名册报复,草民是被殃及池鱼而已。”
司理参军又呵斥大胆,“名册之上的人,失踪良久,你说与歌舞伎对不上号?那有焉知不是你早已将之卖出?早散落天涯了?”
这参军的审理技巧显然不高,洪犯嘴角略勾,像是不屑相谈,恭顺道:“上官如此理解,草民无话可说。”
但司理参军很会结案,怕洪犯反悔似的立马拍案:“既然你已认罪,来人…”
便要掷下刑签。
安王等人:“……”
颖州刑狱这么草率吗?!
安王出言:“洪犯,那夜你放在厢房之中的木箱,可还记得?”
“回殿下,草民记得。”
安王轻哼一声,“你倒是会避重就轻,与州府三三两两勾结…一直说是奴隶交易,但你贩的明明是私奴!”
上官昭看向这位殿下,他觉此时恰趁风华。
殿下明明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从前不言,不过是清淡散漫,知其身份高贵,便极有分寸罢了。
“我与晞王都见到了那箱中私奴,难不成我们也是与海粱有甚私仇,两位王爵去污蔑一个草民?”
元慕闻言扬眉,凑到上官昭耳边:“你也看见了,什么样啊?和我说说我没见过!”
上官昭:“……”
那堂下跪着的洪犯笑了,低头更甚,轻轻道,“现在不就是么?”
王爵,正污蔑着草民。
安王无言片刻,想明白他这平淡话语含的讽刺,也怒了。
但他愤怒无言,气得自己受了,站在原地不动。
上官昭怒道:“何其嚣张!胆敢污蔑殿下?上刑!”
司理参军得了指令,又抽刑签欲掷。
“洪老板没犯法!请贵人们秉公审理!洪老板…洪老板你说出实情啊!”
“京官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颖州人!州府为什么承了洪老板那么多情还与上官联合…真个好人不长命,狗官却长在位!”
“放了洪老板,洪老板是无辜的!”
“你们不查那抢夺良民的陆家,不查陆家那放荡杀人的寡妇,专逮着唯一的洪善人欺负,这什么世道!”
堂外民众拥挤,舆情沸腾,人人高喊洪老板无罪,人人痛骂陆氏与州府沆瀣一气,又说京中何曾顾底下死活,一来便杀善人,天道何在?
世道何堪!
长史等人觉面上无光,自己辖制不了下民,纷纷红了脖子脸粗了气:“真是刁民,前古未有的刁民!”
刺史小心伏低身子对安王等人道:“民风如此,殿下息怒…息怒啊,这些刁民在刑狱诉讼上一向刁蛮抗法,不知上官驾临的礼仪,殿下切莫动气伤了自己身子…”
“肃静!肃静——”
公堂暂时清明,洪犯还道:“多谢乡亲们为洪某执言…但上官自有法度,乡亲们的情,洪某领了。”
又对堂上,“不如,还是庭内审理,莫做公开了吧?”
这话又是激将,又是居心叵测。
安王忍下气,知道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就在眼前,镇定道:“茶园后院厢房,箱中之人被下了迷情之物,他…那种情状,不是私奴又是什么?”
“私奴?什么私奴?颖州有私奴?”
安王话落,堂外又是议论纷纷,议论到最后竟得出:
“当真是京城上官,就是会享受,找洪老板要了私奴!”
“官官相护嘛,私奴我可听说是京中一定禁绝的,若查到,可不得了!但这堂后的……也不知道哪家黄口小儿,这么年轻就找私奴啧啧啧”
上官昭与元慕听得都很愤怒,愤怒又憋屈,再看堂下,洪老板又是胜券在握一般气定神闲,悠然得让无知民众替自己说话,只略微忍不住扬了眉,看出他对三位王爵都不放在眼里,反而略有兴味地观赏他们的表情。
“殿下容禀,箱内并非私奴。”洪远滔跪下叩头,声音颤抖满是惶恐冤枉,“那…那是食君楼送给殿下们的清倌人。”
他连连叩头,“是草民的错,草民不知有三位殿下,只准了两位清倌人入内。”
堂外一片哗然。
上官昭和安王拉住元慕,元慕脚都踹倒了身侧长史的椅子。
刺史赶忙叫退堂,和司马长史一起哄着三位王爷莫气。
“洪犯暂且押下,择日再审!”
官差驱散看升堂的百姓,依旧能听到人言纷纷。
“食君楼的清倌人,京里的官员也好男色…好便好了,怎么泼脏水给洪老板?”
“食君楼才该被推倒,魁君才该被抓去下狱!真是好人不好运,祸害延千年!”
元慕怒不可遏,顾不得尊卑礼法,对安王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亲眼所见的,我们亲眼所见的,全都不作数了?!”
刺史叹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公开审理…”
他说完觑了一眼安王神色,见未生气就继续道:“殿下,洪远滔其人在颖州收买人心甚久,他还有个做宰相的靠山……要不我们悄悄判了,判得不那么重,想来时相会给您这个面子的。”
“如此一来,您的差事也办好了,时相也顾全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安王怒瞪刺史,“那茶园里的私奴呢?谁给他们后来?谁又给他们一个交代?”
长史忙来调解,“殿下,那也不一定就是私奴啊,说不定是他家的家生奴才,说不定是人家自愿的……总有些怪癖之人嘛,食君楼那种人多了去了。”
“你们劝本王做甚?”安王回想堂上的每一句话,对刺史道:“那本册子上,真就没有一个与茶园里的人对得上?”
“还是你们敢蒙骗我?以为时相能对你们感恩戴德,然后赐你们高官厚禄?”
刺史赶忙跪下:“殿下,臣岂敢欺瞒啊!”
他就差发誓自证清白了。
那对不上就是对不上啊,谁知道那册子是假的,还是真有那么些人被他一夕之间就给藏了……
司马半日不言,这回倒是想了主意,“殿下,物证难证,人证有二便可,除了初易证海粱,还有那箱中之人,虽说中药了神志不清,但洪犯说是食君楼清倌人,我方无法反驳,但反言之,他亦无法证明啊!”
除非被下毒的食君楼魁君还能救回来。
“他现今也无法脱罪,虽我方也无法对他定罪…但判决一事,不还是殿下说了算么?”司马觉得事已至此,判了也好。
“不可。”却是晞王斩钉截铁地反对。
他对安王道,“此次南巡也是为殿下积声望而来,眼下洪犯算计我等,先失人心,后若执意定洪犯之罪,恐激民变,虽无大患,但终究于殿下名声不利。”
“殿下是高贵之人,不能被这等宵小下作手段污蔑。”
元慕觉得也是,“一定先要把颖州整肃清明,然后再好好定这个老贼的罪!”
刺史随声附和,长史和司马勉强称是。
但都心想哪有那么容易,时相在东都岿然不动,这茶园又多少沾着惠王……
洪家树大根深,陆家更与之同生共长。
林相初到元国,改革制度,移风易俗,初见成效之日,已是呕心沥血三年之后。再移南洋,接管国务,改风俗言语,通商互市,至今未回啊。
林相之才,旷古未有,携一国财资,以陛下之信任,开拓海外,亦时日悠远。
何况安王这个十几岁的安乐窝里长成的公子爷?
若只是完成今上的南巡之任,分明可以就此结案,他回朝阙,他们依旧在颖州,若是能为他们美言几句,更是再好不过!
但若是较起真来,真想着要证明自己并非躺着食俸禄的天生亲王……光是那个名册,就够他查上几个月了。
“唉。”官员叹气,亲王拿办案和民生当自己的挑战,他们只能陪着,陪到底了。
......
洪犯下狱,麦久波与海粱也逃不掉。
但据狱卒禀报,这几日都很平静,应当是觉得此番就算不全身而退,也伤不了几根羽毛吧。
上官昭得知这种情况,便道:“把海粱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