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嬷嬷正好端着用瓷盆盛好的槐花麦饭进来,她手中的瓷盆显然是精心烧制的一款耀州窑瓷器,色泽透着温润的质感,瓷盆的外壁刻着一朵朵槐花,肆意绽放,栩栩如生。有的独自开放,孤傲清雅;有的簇拥在一起,宛如少女发髻上精巧的发饰。
项嬷嬷将盆放在桌上,笑着说:“我怎么听到夫人和姑娘刚才提到我?你们不会是说我的坏话?”
苏沐瑶早已嗅到槐花麦饭的香气,上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是家乡的味道。”
接着解释道:“我和娘刚才是在谈论嬷嬷您,不过说的都是好话,夸嬷嬷心态好,我和娘都需向您学习。”
项嬷嬷笑道:“夫人和姑娘是主人,哪能向我一个下人学习?也太高抬我。”
“嬷嬷此言差矣,我和娘从来没有将您当下人看待,而是当家人。”苏沐瑶拉着项嬷嬷在桌边坐下,向母亲招呼道,“娘,您也坐过来。”
林婉茹起身来到饭桌旁坐下,她十分认可女儿的说法:“不要再强调自己是下人,苏家遇难,你没有像别人那般跑掉,还继续跟着我,也只有家人会如此,往后我和沐瑶用饭,你也必须跟着我们一起。”
项嬷嬷甚是感动,点头道:“我听夫人和姑娘的安排。”
楚儿正好进来,她手捧木盘,里面放着两个瓷碗、两双筷子,以及放有调料的小瓷碟,皆出自苏家窑场。
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两个碗,碗壁外刻有莲瓣纹,花瓣较为宽大肥厚,线条简洁流畅,单层排列,使得整个碗如同夏日盛开的莲花,清新脱俗。
见楚儿进来,苏沐瑶笑着说:“你们瞧,又有家人来了。”
姑娘的称谓令楚儿心中一暖,她将木盘中的器具一一摆在桌上。
准备离开时,被姑娘拉住:“没见项嬷嬷已坐下,你也坐下,苏家剩下我们四人,往后没有主仆之分,都在一张桌上用饭。”
楚儿心中感动,忙道:“还缺两个碗,我去后厨取来。”
苏沐瑶将楚儿按在桌边:“坐好,你跟项嬷嬷做饭很辛苦,我去拿。”
楚儿只得依言坐下,心中暖流涌动:“怎么能让姑娘去拿?还是我去吧?”
林婉茹阻止道:“你伺候姑娘这么久,她帮你拿一回碗没什么,安心坐下。苏府冷冷清清,我们四人需抱团取暖,这个家才会好起来。”
夫人如此说,楚儿才安心坐下,心中既埋怨那些在苏家落难时离去的下人,又感激眼前这份难能可贵的真情。
苏沐瑶很快取来碗筷,四人围坐一桌,虽无山珍海味,却因这份亲如家人的温情,简朴的饭菜也变得格外美味。
……
用完饭,项嬷嬷将多余的槐花麦饭用瓷盆盛好,提着食盒前往黄堡镇。
姑娘说过要给监镇大人家送,不能食言。尽管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饭,既然应下,不管黄家是否稀罕,也要送去。
从华原县去黄堡镇有些路程,项嬷嬷必须叫辆马车,否则步行太费时间。
林婉茹用过饭后,需小憩一会儿。
待母亲躺下后,苏沐瑶则带着楚儿乘坐马车前往苏家窑场。
马车的布帘专门被挂起来,一路上,轻柔的春风时不时带来阵阵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这是在汴京城很难嗅到的家乡气息。
苏沐瑶望着窗外,路边柳树抽出的新芽早已膨胀开来,嫩绿的柳叶跟随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舞。过了前面的桃林,便可看到漆河。
当桃花香传入鼻息时,楚儿兴奋道:“姑娘,桃花林好美啊,要不我们下去走走?”
苏沐瑶毫无兴致,她的心思被苏家窑场占据,并未回应楚儿。楚儿见状,也不再言语,默默望着窗外的美景。
马车缓缓驶过桃林,花瓣如雨般飘落,映衬着苏沐瑶凝重的神情。
不多时,马车停下,一条蜿蜒的河水出现在眼前,河面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这条河名为漆河,是耀州的命脉,河水清澈见底,滋养着岸边的苏家窑场。
苏沐瑶第一个走下马车,目光掠过岸边生机勃勃的青草与绚烂绽放的野花,穿越漆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定格在对岸的窑场。
苏家窑场坐落在漆河南岸,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建筑错落有致,高大的烟囱矗立在中央,此刻不再有浓烟升起。
苏沐瑶瞅准漆河的桥头,快步走去。桥下河水潺潺,水质清冽,能看到河水中自由自在游动的小鱼小虾。她无心欣赏春日的河景,一心只想尽快过桥,走进让她牵肠挂肚的窑场。
终于穿越桥面,来到窑场的大门前。大门紧闭,铜锁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正在诉说着这段时日的清冷。
楚儿上前将铜锁翻看了一回,为难道:“姑娘,锁着呢,我们来时忘带钥匙,恐怕白跑一回。”
苏沐瑶淡淡地说:“窑场的钥匙只有我爹和张伯有,爹每次将钥匙放在哪里也只有哥哥知道,娘和我根本不知,何来忘带?”
楚儿叹道:“看来只能找张伯,我记得张伯家住在黄堡镇,不如我们先去找张伯拿钥匙再来窑场?”
苏沐瑶没有回答,朝一旁的小土屋走去。
土屋是为看守窑场的人所建,以前来时,张伯时常待在里面,烹一壶粗茶,边饮茶,边通过土屋的木窗向外瞧,警惕地盯着每位想要走进窑场的人。
他身上那把钥匙总是挂在腰间,从不离身。见人就吹牛,说自己是苏家窑场的二东家。他腰间的钥匙除了东家外就他有,不是二东家又是什么?
苏耀祖并不忌讳,甚至主动戏称他为“二东家”。慢慢地“二东家”的称谓在窑场传开,大家都这么称呼。张伯更是乐在其中,从心里将苏家窑场当成自家的。
敏锐的预感告诉苏沐瑶,说不定张伯此刻正在土屋里。
带着碰运气的心态,她靠近土屋,窗户紧闭,只能敲木门试探:“咚咚咚!”
许久,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张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眼中透着一丝惊讶:“怎么是大姑娘?你不是在汴京吗?”
楚儿兴奋地凑过来:“张伯!您竟然还在土屋里?”
张伯脸上的皱纹舒展许多:“这话问得,我可是窑场的二东家,大东家不在,我还不得好好帮他守着?”
本是碰运气,没想到张伯真的在。从听到土屋的脚步声起,苏沐瑶的内心已涌起感激之情,此刻化作微笑。
“张伯,我跟娘从汴京回来,再也不走了,往后窑场我和您一起守着。”
张伯打量着姑娘,不过十五六岁,长得娇俏可人,说这话兴许是安慰他罢了。
“我给苏家守着即可,大姑娘大可放心。再说窑场的工人都走了,也没有人来,大门一锁,我只管躺在土屋里睡大觉,惬意着呢!您和夫人也不必想着给我工钱,我一分钱不要,乐意守,谁让我是窑场的二东家?”
张伯并未听懂苏沐瑶话中的真意,她也懒得多加解释,要求道:“还请张伯帮忙打开大锁,我想进去看看。”
张伯爽快答应,从腰间取下钥匙:“这就帮大姑娘开锁。”
张伯熟练地转动钥匙,铁锁“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苏沐瑶走进窑场,带着尘土的窑火气息裹着瓷粉味儿扑面而来,仿佛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她环顾四周,往日的热闹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与衰败。
一排排制瓷的坯房整齐排列,屋内却空无一人,制瓷的器具凌乱地摆放着,泥料在陶盆里已然干涸,拉坯的转轮也停止了转动,仿佛时间凝固在了某一刻。
地上散落着一些半成品的瓷器,有的还带着工匠精心雕刻的花纹,却来不及被送进窑炉烧制,只能静静地躺在尘埃中,诉说着窑场的无奈与落寞。
苏沐瑶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继续朝窑场深处走去。
穿过坯房区,便能看到几座高大的马蹄窑,它们是烧制瓷器的所在。她为顾公子烧制的那款六出花口盏便是在中间那座窑中烧制而成。
此时想起顾公子甚为不适,她闭上双眼,将关乎个人感情的思绪轻轻甩开,再次睁开眼时,似乎几座马蹄窑已燃起熊熊大火。
“张伯,过不了几日,那几座窑的火还会烧起来。”
张伯惊喜道:“难道苏家没事了?东家和大公子很快会从儋州回来?”
再次被误解,苏沐瑶仍旧懒得解释,离开马蹄窑,来到窑场的中心位置,一座古朴的窑神殿矗立在面前。
走进窑神殿,里面供奉着威严的窑神塑像,塑像前香炉冷清,积满了灰尘。
以前,每每有重要的烧制任务前,父亲和哥哥总会带领工匠们来到这里,摆上祭品,焚香叩拜,祈求窑神庇佑。
如今,神像前的香落满灰尘,贡品早已没了踪影。
苏沐瑶轻轻拂去香炉上的灰尘,从供桌上落有灰尘的散香中拿起三炷:“张伯,可有火折子?”
“有。”张伯从窑神殿角落的木箱中取出火折子,递给楚儿。
楚儿接过火折子,熟练地吹燃,帮姑娘将三炷香点燃。
苏沐瑶双手持香,缓缓举至眉间,深深一拜,心中默念:“窑神在上,庇佑我能顺利重开苏家窑场。”
然后将三炷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仿佛是窑神对她的答复。
面对窑神,张伯和楚儿也不由恭敬起来,纷纷低头行礼,心中默默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