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黑云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过高速路尽头的地平线上。省 A 牌照考斯特的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却刮不散前挡风玻璃上那层越来越浓的灰蒙,仿佛整辆车正驶入一张缓慢收紧的黑色蛛网。
车厢内,后排传来金属保温杯与桌板磕碰的轻响,惊醒了短暂的死寂。有人压低声音清了清嗓子,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突然停了,又在几秒后重新响起,像是受惊的鸟群扑棱棱重新振翅。指导组成员们各自占据着座位,有的将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有的死死盯着手中的材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翻动纸张时小心翼翼,仿佛那些文件是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
徐达 —— 省纪委监委一室副主任、省教育整顿第一指导组副组长,此刻看似闭目养神,行政夹克下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随时准备出鞘的刀。身旁的陈忠摘下老花镜,镜腿在他指间转出一道银色的弧光。这位荣获 “扫黑英雄” 称号的教育整顿第一指导组组长,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西装,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党徽,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微弱而坚定的光。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扫过面前小桌板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最上方那份《关于南山市四海集团涉黑问题和政法队伍中存在 “保护伞” 问题举报材料》的封皮,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皱,边缘卷起了毛边。
“陈组长,这一车上上下下就属你级别最高,你现在还用功,这叫我们情何以堪呢?” 徐达突然睁开眼,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他伸手从夹克内袋摸出一包烟,在指尖转了两圈,最终又塞了回去 —— 车厢内 “禁止吸烟” 的标识刺得他有些心烦。
陈忠将眼镜架回鼻梁,镜片后的目光沉稳如渊:“南山市人口全省排倒数第二,经济却排在全省第三,名声差一点就要比省会还响亮,这资料自然是多如牛毛。” 他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举报材料,“这次被举报的四海集团又是全球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社会关系复杂。而且四海集团的老板还不止这一个企业。”
徐达闻言挑眉,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听说四海集团的掌舵人周明远,上个月刚给省慈善总会捐了三千万?”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一边做慈善,一边养着打手,这戏码倒是老套得很。”
“所以更要小心。” 陈忠抽出一张照片,推到徐达面前。照片上,一栋豪华别墅矗立在青山绿水间,雕花铁门大开,几辆黑色豪车鱼贯而出。“这是举报人提供的,四海集团总部地下车库的监控截图。你看这些车牌 ——” 他的手指划过照片边缘,“其中三辆登记在南山市公安局副局长名下,两辆属于市检察院某科室主任。”
徐达的瞳孔骤然收缩,车厢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雨终于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司机下意识加大了雨刮器的频率,玻璃上的水痕却越积越多,前方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车厢中部,一名年轻组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涨红着脸,从包里掏出药片,就着保温杯里的水匆匆咽下。
“小吴,怎么回事?” 陈忠关切地问道。
“没事,陈组长。” 小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是老毛病犯了,之前在扫黑办连续加班三个月,落下了支气管炎。”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紧张。
徐达看着小吴额角沁出的冷汗,心里突然泛起一丝不安。他的目光扫过车厢里的每一个人,发现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仿佛每个人都藏着秘密。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桩案子 —— 当时他带队抓捕一个涉黑团伙,却在行动前被人泄密,导致一名战友牺牲。后来调查发现,竟是队里出了内鬼。
“还有二十公里到南山收费站。” 司机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陈忠将文件整理好,装进文件袋,动作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同志们,这次任务不比寻常。四海集团经营多年,盘根错节,我们手里的每一条线索,都可能关乎无数人的安危。” 他的目光扫过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守原则。我们身后,是人民群众的信任。”
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 “是”,声音虽整齐,却难掩其中的忐忑。徐达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标,突然想起出发前,省纪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的话:“南山市这潭水很深,你们这一去,就像是往黑洞里扔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怕是难以想象。” 当时他还笑着回应:“再深的水,也得搅一搅。” 此刻,这句话却在他耳边不断回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雨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考斯特像一叶孤舟,在雨幕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