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窈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拨开黎稹额前的碎发。
少年闭着眼,呼吸均匀,仿佛睡得极沉。
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他装睡的事实。
薛窈没有拆穿他,只是静静望着他的眉眼——那与黎越景有七分相似的轮廓,却少了凌厉,多了几分稚气。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东宫的梨花树下,小太子板着脸将玉扣塞进她手里,耳尖通红地说:“等我们长大了,你就戴着它嫁给我。”
如今,梨花谢了又开,那个说要娶她的人,却早已……有了自己的家。
三日前,元熙帝下诏,恢复黎越景太子之位,即日入主东宫。
满朝哗然,却又无人敢置喙。
——毕竟,这是元熙帝欠他的。
十年前那场宫变,先太子被废,先皇后自尽,黎越景带着一家妻儿流放北疆,
而黎稹……被留在了宫中,成了元熙帝钳制黎越景的棋子。
如今,一切拨乱反正。
黎越景拿回了属于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儿。
薛窈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玉扣。
那枚玉扣,她戴了十年。
如今,该摘了。
黎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烛光下,薛窈的侧脸安静而苍白,眼底似有泪光闪动。
他心头一紧,差点装不下去。
——阿姐哭了?
——为了阿兄?
他死死咬住舌尖,逼自己继续装睡。
他不敢醒,更不敢吭声。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告诉阿姐:阿兄娶那个女人,是被逼的。
阿兄这些年,从未忘记过她……
可他不能说。
因为阿姐那样骄傲的人,绝不会做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即使……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位置。
薛窈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黎稹枕边。
“小五,等你醒了,帮我把这个……交给你阿兄。”
黎稹心头一跳,差点蹦起来:“阿姐你要走?!”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装睡露馅了!
薛窈怔了怔,随即失笑:“原来醒着?”
黎稹讪讪地坐起身,抓过那封信,急道:“阿姐,你别走!阿兄他……”
“他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天子。”薛窈打断他,声音很轻,“而我,只是薛家遗孤,孤臣之女于他无用。”
“可阿兄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
薛窈抬眸,眼底一片平静:“小五,有些路,走错了就是走错了,回不了头的。”
就像那枚玉扣,戴得再久,也变不回当年的聘礼。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黎稹脸色一变,慌忙将信塞进被褥下:“阿兄来了!”
薛窈指尖微颤,却端坐未动。
帐帘掀起,黎越景迈步而入,玄色衣袍上金线暗纹流转,已是太子制式。
他的目光落在薛窈身上,微微一凝。
“阿姊。”
薛窈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黎越景眸色一暗。
黎稹看看兄长,又看看薛窈,急得直挠头:“阿兄,阿姐她……”
“稹儿,出去。”黎越景淡声道。
黎稹张了张嘴,最终垂头丧气地溜下榻,临走前还不忘偷偷冲薛窈挤眼睛——那意思很明显:阿姐,别放弃啊!
帐内只剩两人。
沉默如潮水蔓延。
最终,黎越景先开口:“你要走。”
不是疑问,是陈述。
薛窈笑了笑:“殿下如今阖家美满,我留在这里……不合适。”
“阖家美满?”黎越景忽然冷笑一声,“薛窈,你当真以为,我会碰那个女人?”
薛窈一怔。
黎越景逼近一步,眼底暗潮汹涌:“当年阿爹以你的性命相胁,逼我娶她,我娶了。可除了一个名分,她什么也没有。”
薛窈指尖掐进掌心:“……那孩子?”
“宗室过继的。”他嗤笑,“我黎越景的血脉,岂会流在仇人女儿的身上?”
薛窈呼吸一滞。
原来……如此。
可那又如何呢?
“殿下,”她抬眸,轻声道,“覆水难收。”
黎越景死死盯着她,忽然一把扯开衣襟——
心口处,同命锁的纹路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狰狞的疤痕。
“当年你碎玉佩、断蛊线,以为这样就能两清。”他嗓音沙哑,“可薛窈,你摘得掉玉扣,挖得掉我心上的疤吗?”
薛窈红了眼眶。
薛窈推开黎越景的手,后退一步,脊背挺得笔直。
“殿下,请自重。”
黎越景的手僵在半空,眸色骤然沉冷。
“薛窈。”他嗓音低哑,“你明知我从未——”
“不重要了。”她打断他,抬眸时眼底一片平静,“崔姐姐是您的妻子,是太子妃,这一点,永远变不了。”
五年前,黎越景被元熙帝召回京城,以薛窈性命为要挟,逼他迎娶崔氏嫡女崔瑶华。
那日大雪,薛窈被囚在暗牢,听着东宫喜乐声声,整整一夜未眠。
而崔瑶华,从嫁入东宫那日起,便以太子妃的身份操持府务,抚养宗室过继的两个孩子,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哪怕黎越景从未踏入她的寝殿。
薛窈闭了闭眼。
“崔姐姐没有错。”她轻声道,“她为您守了五年东宫,您不能负她。”
黎越景冷笑:“所以你要我负你?”
“我们之间……”薛窈摇头,“早就结束了。”
帐外,黎稹死死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雪地里。
他原本是来送信的——那封薛窈留给黎越景的诀别信。
可此刻,他攥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
阿姐要走……
阿兄留不住……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猛地冲进帐内,红着眼吼道:“阿姐!那两个孩子根本不是阿兄的!崔瑶华也知道!你们为什么非要——”
“稹儿!”黎越景厉声喝止。
薛窈却笑了。
她伸手擦掉黎稹脸上的泪,柔声道:“傻孩子,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崔瑶华是黎越景明媒正娶的妻子。
重要的是,这五年陪在他身边、替他撑起东宫的人,是崔瑶华。
——而她薛窈,早已是局外人。
黎越景忽然一把扣住薛窈的手腕。
“如果我说,我能废了她呢?”
薛窈瞳孔一缩。
“崔家已倒,无人再能威胁我。”他逼近一步,眼底翻涌着偏执的光,“窈娘,我要你回来。”
薛窈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
——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真的是当年梨花树下,红着脸送她玉扣的少年吗?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殿下,您曾教我,‘君子一诺,生死不负’。”她退后一步,俯身行礼,“崔瑶华是您的诺,请您……别让我看轻您。”
黎越景如遭雷击。
薛窈转身走向帐外。
风雪扑面而来,她解下腰间玉扣,轻轻放在案上。
“还给您。”
黎越景盯着那枚玉扣,忽然笑了。
“薛窈,你狠。”
她脚步未停,掀帘而出。
黎稹哭着追出去:“阿姐!你去哪?”
薛窈回头,替他拢了拢衣领。
“去江南。”她笑道,“听说那里冬天不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