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的繁华笙歌,终究成了赵无极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他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绫罗绸缎、面皮白净、眼神却空洞茫然的“赵公子”,只觉得陌生又恶心。那五十五万两银票,像一坨烧红的烙铁,被他连同那本粉饰太平的“功劳簿”,一起塞进紫檀木匣,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严府。
他连严嵩可能的“嘉许”都不想等了。
“奸臣爪牙?呸!”赵无极狠狠撕扯着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锦袍,布料撕裂的声音带着一种泄愤的快感,“老子要当就当最大的那个!山高皇帝远,自己说了算!想刮地皮就刮地皮,想欺男霸女就欺男霸女!看谁还敢拿老子当幌子、当账房!”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长——买官!当县令!
对!就买个最偏远、最穷山恶水、鸟不拉屎的县令!天高皇帝远,他就是那片土地上的土皇帝!他要把那里打造成他赵无极的“恶人乐土”,让所有人都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他要让“赵扒皮”、“赵阎王”的名号响彻云霄,遗臭万年!这才叫真正的反派归宿!
这一次,他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凭借着从扬州盐商“孝敬”里“合理”截留的一部分(他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跑腿费”),加上魔教少主对黑市门路的天然嗅觉,赵无极很快通过一个专门替人“捐官”的京城老吏,运作了一个缺——**黔州,大石县县令。**
“黔州?”老吏捻着山羊胡,浑浊的老眼瞥了赵无极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赵公子可想好了?那地方,啧啧,穷!山多石头多,刁民也多!离京城八百里加急都得跑半个月!前几任县令,不是病死在任上,就是受不了穷自己挂印跑了。油水?刮地三尺也刮不出二两油!公子您这身家……去那儿,怕是委屈了。”
“就要那儿!”赵无极眼睛放光,斩钉截铁!穷?穷好!刁民?刁民更好!没油水?他要的就是没油水!这样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刮!才能让百姓恨之入骨!才能成就他“天下第一酷吏”的凶名!
老吏摇摇头,不再劝,麻利地办好了手续。一张盖着吏部大印、墨迹簇新的委任状,和一枚沉甸甸、却透着股粗粝寒酸的铜制县令官印,交到了赵无极手上。
“赵大人,前程……呃,保重!”老吏拱拱手,语气意味深长。
赵无极摩挲着那冰冷的官印,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纹路,仿佛摸到了自己“恶贯满盈”的美好未来,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一个月后。
黔州地界。
崎岖的山路如同巨蟒盘绕,颠簸得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甩出来。赵无极坐在一辆雇来的、连车篷都漏风的破骡车里,脸色发青,胃里翻江倒海。他身上的锦袍早已换下,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布袍子——这是他路过一个镇子时,被一个眼神毒辣的老掌柜忽悠着买的,说是“入乡随俗,低调为官”。
“低调?”赵无极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的贫瘠山峦,光秃秃的,连棵树都少见,偶尔能看到几块巴掌大的梯田,稀稀拉拉种着些蔫头耷脑的庄稼。村落稀稀拉拉,房屋低矮破败,多是石头垒成,屋顶盖着茅草或薄石板。路上遇到的几个山民,个个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警惕。
这景象,比他想象中最恶劣的情况……还要穷上十倍!
赶车的老汉是本地人,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树皮,叼着根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弥漫在狭窄的车厢里。
“老丈,”赵无极强忍着恶心和失望,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稍显密集的石头房子,“那就是大石县县城?”
老汉头也不回,吐出一口浓烟:“嗯呐。赵老爷您可坐稳咯,前面那段‘鬼见愁’坡,骡子都打怵!”
“鬼见愁?”赵无极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他细问,骡车猛地一颠!
“哎哟!”赵无极脑袋重重磕在车框上,眼冒金星。
“嗬!嗬!”老汉用力抽打着骡子,骡车在一条陡峭得几乎垂直、路面全是棱角分明碎石的山坡上艰难爬行,车身倾斜得厉害,随时要翻下去。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赵无极死死抓住车框,指节发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他妈是官道?!这分明是绝壁!
好不容易爬过“鬼见愁”,赵无极感觉自己像散了架。县城终于近在眼前。
所谓的县城……其实就是一圈用大小不一、未经打磨的粗粝石块勉强垒起来的、不到两人高的矮墙,多处坍塌,形同虚设。城门?两扇用原木拼凑起来的破门板,歪歪斜斜地开着,上面挂着一块饱经风霜、字迹模糊的木匾:大石县。
城门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青色官袍的干瘦老头,戴着顶同样破旧的乌纱帽,帽翅都耷拉着。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皂隶服,一个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当水火棍,一个腰间的铁尺锈迹斑斑。再后面,是几个看热闹的山民,眼神木然。
看到骡车停下,那干瘦老头连忙上前几步,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脸上挤出极其恭敬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深深一揖到地:
“下……下官大石县县丞,孙有田,率……率合衙人等,恭迎县尊老爷大驾光临!”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赵无极揉着发晕的脑袋,扶着车框,踉跄着下了车。他环顾四周:破败的城墙,衣衫褴褛的迎驾队伍,远处是低矮破旧的石头房子,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粪便和一种穷困潦倒的、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草。
这就是他赵无极的“恶人乐土”?他的“土皇帝”疆域?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凄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山泉水,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透心凉!
他想象中的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百姓瑟瑟发抖跪迎县太爷的场景呢?
他幻想的敲骨吸髓、欺男霸女、作威作福的舞台呢?
就这?!就这破地方?!连刮地皮都刮不出二两油的地方?!
“县……县尊老爷?”孙县丞见赵无极脸色铁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的,心里更慌了,小心翼翼地又叫了一声,“一路辛苦!衙……衙门已备下薄酒,为老爷接风洗尘……”
赵无极猛地回过神,目光落在孙县丞那身补丁摞补丁的官袍上,再看看那两个一脸菜色、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衙役,最后扫过那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山民……
“酒?”他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虚弱和绝望,“备的什么酒?”
孙县丞老脸一红,搓着手,极其尴尬地小声道:“回……回县尊老爷,是……是本地自酿的……包谷……包谷烧……还有些……山野菜……”
包谷烧?山野菜?!
赵无极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想起了扬州醉仙楼那桌精致到极点的淮扬菜,想起了盐商们流水般送来的珍馐美味……
再看看眼前这破败凋敝、连空气都透着穷酸的大石县……
一股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仰天长啸!
“老子的恶名……老子的反派人生……”赵无极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度的憋屈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孙县丞那张写满惶恐和讨好(或者说,是对新县令别添麻烦的祈求)的老脸,再看看这方贫瘠得连石头缝里都榨不出二两油的土地……
一股浓重的、宿命般的无力感,彻底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骂,想吼,想摆出县太爷的威风,哪怕只是吓唬吓唬这些可怜人。
可最终,所有的狠话、所有的恶念,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充满了无尽悲凉和自我嘲讽的叹息:
“唉……”
他认命般地、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得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带路吧……去衙门。”
夕阳的余晖,将他那身半旧的靛蓝棉布袍子,在贫瘠的山地上,拉出一道更加萧索、更加绝望的影子。
大石县衙,与其说是衙门,不如说是个大点的石头院子。门楣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朽木的原色。公堂上,所谓的“明镜高悬”匾额蒙着厚厚的灰尘,边角都开裂了。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地面坑洼不平。
当赵无极坐在那张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太师椅”上,看着面前破陶碗里浑浊的包谷烧,还有那一碟黑乎乎、看不出原材料的“山野菜”时……
他拿起筷子,犹豫再三,最终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粗糙、夹杂着土腥气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
“噗——!”他猛地吐了出来,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呛出来了。
孙县丞和两个衙役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倒在地:“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是下官(小的们)无能!怠慢了老爷!”
赵无极咳得满脸通红,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个瑟瑟发抖的“下属”,再看看碗里浑浊的酒和碟子里难以下咽的野菜……
他心中的恶念,那点仅存的、想在这穷乡僻壤作威作福的念头,被这口苦涩的野菜彻底击得粉碎。
他颓然地靠在那张破椅子上,望着公堂屋顶漏进来的几缕昏黄光线,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种近乎哲学的拷问:
“这反派……当到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有天理吗?”
回答他的,只有门外呼啸而过的、裹挟着砂砾和穷酸气的山风。
破败的县衙后堂,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赵无极那张写满悲愤与不甘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桌上那碗浑浊的包谷烧和那碟黑乎乎的野菜,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立志成为“天下第一酷吏”的尊严上。
“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凶狠,“好!好得很!穷是吧?刁民是吧?老子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刮地三尺!什么叫敲骨吸髓!老子就不信,这石头缝里,榨不出二两油来!”
一股被贫穷彻底激怒的邪火,混合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什么“恶人乐土”的浪漫幻想破灭了,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本能——搞钱!搞吃的!搞一切能搞到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子剧烈摇晃,差点散架),对着门外吼道:“孙有田!滚进来!”
早已候在门外的孙县丞连滚带爬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老……老爷息怒!下官在!”
赵无极眼神阴鸷,如同择人而噬的饿狼,死死盯着孙县丞那张干枯的老脸:“本县问你!这大石县,最值钱的是什么?最大的进项是什么?那些刁民,靠什么活命?”
孙县丞被这眼神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老爷……咱大石县……地少石头多……粮食……粮食勉强够糊口……值钱的……值钱的也就是山里的几味药材……还有……还有石头……”
“药材?石头?”赵无极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金矿!
“对!对!”孙县丞连忙道,“山里有柴胡、防风、还有少量天麻……石头……就是咱们盖房子那种青石,倒也结实耐用……”
“好!”赵无极狞笑一声,一个“恶贯满盈”的计划瞬间成型,“传本县钧令!即刻起,大石县施行‘刮地十策’!”
“刮……刮地十策?”孙县丞懵了。
“听好了!”赵无极站起身,负手而立(努力模仿他爹的枭雄姿态,可惜背景是漏风的破屋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一策:药材重税!凡采药、贩药者,不论斤两,先交‘山神税’三钱银子!再由县衙统一收购,定价……嗯,就按市价三成!”
“二策:石料专营!开山取石者,需向县衙购买‘开山令’,每令十两!所采石料,县衙征收七成作为‘地利钱’!”
“三策:人头加赋!凡本县在册人丁,无论老幼,除朝廷正税外,每人每年加征‘县尊养廉银’……五钱!”
“四策:**田亩摊派!** 凡有田亩者,按亩加征‘治河修路捐’……每亩……五十文!”
“五策:入城费! 凡入县城者,无论买卖,每人次交‘城门税’……一文!”
“六策:牲畜税!凡养牛、马、猪、羊者,按头加征‘畜生兴旺捐’!牛马一两,猪羊三钱!”
“七策:婚丧嫁娶捐!凡婚嫁、丧葬,需向县衙报备,缴纳‘红白喜事钱’!喜事二钱,丧事一钱!”
“八策:柴火税!凡上山砍柴者,每担交‘山林养护费’……三文!”
“九策:摆摊费!凡街市摆摊者,每日交‘市容整洁捐’……五文!”
“十策:茅厕税! 凡县内茅厕,每月交‘卫生管理费’……十文!”
赵无极一口气说完,感觉胸中那口憋屈的恶气终于吐出来一丝,脸上露出一个自认极其阴险的笑容:“孙县丞!此十策,乃本县呕心沥血,为充盈县库、造福乡梓(他咬牙切齿地加重了这四个字)所定!限你三日之内,刻榜张布全县!令衙役挨家挨户宣讲!有敢违抗、拖延者,枷号示众!有敢聚众闹事者……哼!本县新制的‘水火棍’,正好开开荤!”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两根新砍来、还带着树皮的粗糙木棍(原本的水火棍早就朽了)。
孙县丞听完这“刮地十策”,老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这哪是刮地皮?这是要把大石县的地皮连着骨头渣子一起刮干净啊!这新来的县太爷……怕不是个疯子?!
“老……老爷……”孙县丞声音带着哭腔,“这……这使不得啊!百姓……百姓实在……”
“嗯?!”赵无极眼神一厉,猛地一拍桌子(桌子又是一阵呻吟),震得油灯火苗乱跳,“孙有田!你敢质疑本县?!是想尝尝这新水火棍的滋味?还是觉得你这县丞的位置……坐得太安稳了?!”
“不敢!下官不敢!”孙县丞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下官……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他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背影充满了绝望。
看着孙县丞狼狈而去,赵无极志得意满地坐回那张破椅子,端起那碗浑浊的包谷烧,强忍着那股劣质的辛辣冲鼻感,仰头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 他呛得眼泪直流,但心中那股“大展宏图”的恶念之火却烧得更旺了!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成大河,涌入他空空如也的县库(和他私设的小金库)!看到那些刁民在他淫威下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的场景!
“哼!这才叫当官!这才叫反派!” 他抹了把呛出来的眼泪,恶狠狠地自言自语。
三天后,“刮地十策”的告示,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刻在几块破木板上,挂在了县城唯一还算像样点的路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两个面黄肌瘦的衙役,拄着那两根粗糙的新水火棍,有气无力地站在告示旁。孙县丞则愁眉苦脸地站在一边,唉声叹气。
稀稀拉拉有几个山民路过,凑过来看。识字的几乎没有,只能听衙役磕磕巴巴地念。
“入城……一文?俺……俺就进城卖俩鸡蛋,都不值一文钱……”
“砍柴还要税?老天爷!俺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俺家那老母猪刚下崽……就要交三钱?俺……俺把它宰了吃肉算了!”
“茅厕都要钱?县太爷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议论声。愤怒和绝望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穷,已经磨平了他们太多的棱角。
赵无极躲在县衙半塌的围墙后面,透过一个破洞,兴奋地观察着外面的反应。看到那些山民愁苦、愤怒、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他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对!就是这样!恨我吧!怕我吧!记住我赵扒皮的大名!
“来人!”他低吼一声,“去!给本县盯紧了!看看今天能收上来多少‘城门税’!收不上来,拿你们是问!”
两个衙役苦着脸,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走到城门口(其实就是一个象征性的破木门框)。但凡有人进出,就硬着头皮去讨要那一文钱的“城门税”。
结果可想而知。
进城卖几个鸡蛋的老农,掏遍全身只有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准备换盐的,死活不肯给。
进城想找点活计的汉子,身无分文,被衙役拦住,急得眼睛发红。
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人,更是直接跪在衙役面前哭嚎起来。
……
一天下来,破陶碗里,只可怜巴巴地躺着一枚磨得看不清字迹的旧铜钱,还有一个不知谁扔进来的、干瘪的野果子。
赵无极看着衙役呈上来的“战果”,脸都绿了!
“废物!一群废物!”他气得在破败的院子里团团转,“连一文钱都收不上来!要你们何用!明天!明天本县亲自去收!”
第二天,赵无极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上了他那身半新的靛蓝棉布袍子(最体面的一件),把那枚铜制官印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带着两个蔫头耷脑的衙役,杀气腾腾地直奔城门口!
他往那破木门框下一站,叉着腰,努力瞪圆眼睛,摆出凶神恶煞的县太爷派头:“都给本县听好了!凡出入此门者,必须缴纳城门税一文!违者,枷号示众!”
他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效果……聊胜于无。
进城的山民远远看到他这副架势,犹豫了一下,有的干脆掉头,绕到别处坍塌的城墙豁口钻进去了。有的则低着头,加快脚步想硬闯。
“站住!”赵无极看到一个背着半篓干柴、低着头想溜过去的汉子,厉声喝道,“交税!”
那汉子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张被山风吹得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愁苦和无奈:“县……县太爷……俺……俺就背点柴火回家烧……实在……实在没钱啊……” 他摊开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空空如也。
“没钱?!”赵无极眼睛一瞪,指着汉子背篓里的柴火,“没钱就拿柴火抵!这一篓柴,抵三文钱!算你欠本县两文!记上!”他对着旁边拿着个破账本的衙役吼道。
“啊?这……”衙役拿着秃笔,看着汉子那点不值几个铜板的柴火,又看看赵无极铁青的脸,不知如何下笔。
那汉子急了:“县太爷!使不得啊!俺家婆娘娃儿还等着这柴火做饭呢!您行行好……”
“行好?本县是在执行王法!”赵无极被汉子哀求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恶念上头,强撑着吼道,“没钱就滚!不准进城!”他伸手就去推那汉子,想把他轰走。
那汉子本就又累又饿,被赵无极这么一推搡,脚下一个趔趄,背篓里的柴火哗啦啦散落一地。人也跟着摔倒,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划破,渗出血珠。
“爹!”一个衣衫褴褛、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扑到汉子身上,惊恐地看着赵无极,小脸上满是泪水,“别打我爹!求求你别打我爹!”
周围渐渐围拢了一些山民,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有愤怒,有麻木,也有一丝……对赵无极的鄙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赵无极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地上散落的柴火,看着汉子流血的手,看着孩子惊恐的眼泪,再看看周围那些沉默而冰冷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洪流,再次将他那点可怜的恶念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在穷得叮当响的山沟里,对着饿得皮包骨的百姓,耀武扬威、勒索一文钱的……天大的笑话!
“滚!”赵无极猛地收回手,背过身去,声音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嘶哑,更像是在吼给自己听,“都给本县滚!今天的税……免了!”
那汉子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柴火,拉起孩子,连滚爬爬地跑了。围观的村民也迅速散开,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城门口,只剩下赵无极和两个衙役,以及地上那堆散落的、不值钱的柴火。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在赵无极的脸上。他腰间那枚象征着权力的铜印,此刻冰冷沉重,像个讽刺的挂件。
他弯腰,捡起一根散落的干柴。柴很轻,很脆,仿佛一折就断。
他紧紧攥着那根柴火,指节发白,身体因为极度的挫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 耻感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这破败的县城,看着远处贫瘠的山峦,看着自己这身可笑的“官袍”……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和绝望,如同这黔州深秋的寒意,彻底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张了张嘴,想咆哮,想咒骂这该死的命运。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带着浓浓自嘲和彻底无力的叹息,消散在带着柴火和尘土味道的山风里:
“这反派当的……连根柴火都抢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