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庭悬壶济世匾,金鲤唼喋噬骨池
同泰医药会馆的气味是精心调配过的。前厅馥郁的苏合、藿香、冰片与沉水交织,压过任何可能的病气。黄铜香炉袅袅青烟,缭绕于朱漆梁柱、苏绣屏风之间。缎面软鞋踏过水磨金砖,寂然无声。
靛青纸伞靠在描金乌木的伞架上,伞尖未沾半点湿痕。执伞人的黑布鞋停在光滑如镜的地面,如同闯入锦绣牢笼的一抹异色。引路的长衫管事背脊微躬,笑容标准得如同秤盘上的毫厘,眼角余光却悄然扫过执伞人苍白的面容与眉间那道冰蓝细痕。
管事推开通往内园的两扇云母大插屏。门开刹那,喧嚣仿佛被骤然截断。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十倍的花木清气!却盖不住园心一方巨大莲池里散逸的奇异腥甜——像陈年药渣发酵混合着铁锈池塘底的腐朽。数十尾品相非凡的锦鲤在碧水中巡游,鳞片赤金交错,大者近尺,搅动涟漪。
“云笈先生恭候多时。”管事停步在水榭九曲廊桥入口,手势谦恭,目光却粘着执伞人袖口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
廊桥蜿蜒,通往池心一座四面临水的琉璃暖阁。阁中身影凭窗观鱼,侧影清癯挺拔,月白杭绸长衫,袖口一丝褶皱也无。乌木发簪拢住如墨鬓发,指尖捻着几粒鲜红鱼食。正是名片上那位“云笈先生”。
执伞人踏上廊桥第一步。
“哗啦——!”
池中金鲤群骤惊!数尾大鱼猛地甩尾扎入深处,激荡水花!其余鱼群四散窜逃,搅乱一池碧水!
暖阁中人闻声回头。面容清矍,保养得宜,唯有一双眼睛,深陷眉骨,瞳色是过分的深褐,凝神时似两点吸收光线的墨点。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怔忪,旋即被温和笑意取代:
“贵客步履含威,连这池中养了近二十载的灵物也惊着了。”
执伞人未应。视线掠过云笈搭在栏杆上的右手——五指洁净修长,指甲修剪圆润,无名指第二指节外侧却有一道细长凸起的淡紫旧疤,如同蜈蚣伏身。①
暖阁之内,药香更浓。螺钿紫檀八仙桌上青玉杯盏,白雾氤氲,泡的竟是最上等的金骏眉。桌角一方澄泥砚压着雪浪生宣,砚边刻字:“悬壶济世”。
“先生请茶。”云笈拂袖示意,深褐的瞳仁映着杯中金红汤色,深不见底。“今日邀先生前来,非为药石争辩。敝商行名下几家药肆,近来出了几桩无谓的纷扰,有伤‘济世’本心。想借先生慧眼,理一理其中的…阴差阳错。”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轻响!
执伞人袖中滑出一物,不轻不重落在光滑如缎的紫檀桌面上。
正是那张印着“云笈先生”头衔、镶着金边的西洋名片!名片边缘空白处,那几道挣扎竖起的冻僵手指简画墨痕尤新,漆黑刺眼!②
暖阁内空气骤然凝滞。檀香的烟雾都似乎停顿了一瞬。
云笈捏着茶盖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睫低垂,落在那几道枯笔挣扎的线条上。深褐瞳孔深处似有暗流疾旋,却又瞬间平息如古井。他放下茶盏,青瓷杯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哦?”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弧度,“看来敝处……有人心思不净,连送予先生的名片,也沾了不该有的腌臜?”
“这画,”执伞人声音不高,指尖悬空点在冻指画痕上方一寸,目光却穿透云笈那张清隽脸庞,钉在他身后博古格最上层——一个拳头大小、青玉雕成的密封药龛上。药龛缝隙用靛蓝蜡胶封死,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墨池如出一辙的腥冷墨气!③ “像在求救。”
云笈缓缓靠向椅背,月白绸衫在微暗的光线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轻轻摇头,深褐眼瞳如同蒙尘的古镜:“人心易陷泥淖,求救之声难免乖戾失真。先生秉公持正,万勿被这小小涂鸦牵动心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方向竟与名片上那几道冻指简画中竖线的指向——正东——微妙重合!④
话语未毕!
“咚!咚!咚!”
暖阁临池的巨大玻璃窗猛地被外力撞击!力道极大!整扇琉璃格窗都在颤抖!
窗外池水翻腾!几条体长惊人、近尺长的赤金大鲤竟以头颅疯狂撞击着透明琉璃!鱼眼翻白,口部大张,露出细密尖牙!尾鳍奋力拍打水面,搅起浑浊泥浪!那撞击并非挣扎求生,更像是被无形的痛苦驱使着……自毁!⑤
云笈猛地回头!
就在他转身看向鱼群的瞬间!执伞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微动!
一点几乎被体温暖化的、微不可查的靛蓝色碎屑(正是深渊墨隼鳞烬!)无声地从他微青的指尖弹落,精准地溅入云笈面前那杯温热的金骏眉茶汤中!⑥
靛蓝细屑遇水即溶,茶汤表面瞬间荡开一圈极淡的、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靛青涟漪,旋又归于无形。
撞击声骤歇。
窗外的锦鲤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硬翻滚着沉入池底浑水中。
暖阁死寂。只剩池水余波的拍打声。
云笈转回身,面色依旧平和,唯有一丝肌肉在太阳穴位置微微抽动。他深褐的眼瞳扫过桌面那杯澄澈金红的茶水,没有动。视线最终落在那张“求救”名片上,停留的时间比方才长了一刹。
“池鱼失性,污了先生视听,惭愧。”云笈笑容浅淡如窗上雾气,“名片所示…确指一事。城西‘保仁堂’月前进的一批北地野参,参须中…有断指掺杂。”他顿了顿,目光抬起,带着洞察世情的悲悯,“参出极北苦寒地,冻土下偶有前朝流民的枯骨。保仁堂掌柜粗疏,污了药匣,我已将其清退。若先生仍需查访……”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金镶玉算盘挂件,放在名片旁。玉质温润,金丝纤细,却隐现裂痕。挂件旁还用蝇头小楷附着一张寸余纸条,墨渍未干:
“保仁掌柜 许三”
“城西甜水巷柳记杂货铺后院”⑦
字迹清丽优雅,与冻指简画的枯槁狰狞天渊之别。
“一点线索,不成敬意。”云笈将金玉挂件轻轻推过桌面。指尖划过紫檀光滑木纹的瞬间,那道细长凸起的淡紫旧疤似乎更深刻了一分。⑧
暖阁中香气复又袅袅。
金汤涟漪散,
断指掺参疑。
裂痕算珠坠名址,
窗棂犹响死鱼腥。
玉庭悬壶匾,
锈骨沉池渊。
名条指向甜水巷,
是真慈悲?
是断尾求生?
还是……
饵?
玉龛墨气未散,
袖中残鳞尚温。
云笈深眸隐裂,
又望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