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张灯结彩,朱红的宫门敞开,金丝楠木的匾额新漆未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黎稹趴在窗棂边,看着远处宫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屋内。
薛窈正倚在软榻上看书,一袭素色长衫,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神色平静得仿佛与这满城喧嚣毫无干系。
他踌躇片刻,还是蹭了过去,蹲在榻边小声问:“阿姐,你真的不去?”
薛窈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去哪儿?”
“宫宴啊!”黎稹急得去拽她袖子,
“阿爹特意为阿兄办的接风宴,连北疆那几个老顽固都来了,你——”
“小五。”薛窈终于放下书,指尖轻轻点在他额头上,“那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喜事,我去凑什么热闹?”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笑,可黎稹却觉得胸口发闷。
窗外传来礼乐声,隐约能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唱名:“——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入殿!”
薛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黎稹立刻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脑袋上:“阿姐,你摸摸,我新梳的发髻好看不?”
他故意把脑袋往她掌心蹭,像只讨好主人的猫儿。
薛窈失笑,顺着他的意思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嗯,我们小五最好看。”
黎稹趁机钻进她怀里,闷声道:“阿姐,你要是难过,就掐我两下。”
薛窈一怔。
“小时候我偷吃你的桂花糕,你气得追着我打。”他仰起脸,眼眶微红,“你现在……怎么不打了?”
薛窈望着少年澄澈的眼睛,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黎越景也是这样,在她生气时把脑袋凑过来让她打。
——那时先皇后还在,东宫的梨花落满肩头,他们三人坐在树上分一块糕点,连风都是甜的。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因为阿姐长大了。”
长大了,就知道有些痛不是掐两下就能消解的。
此刻的太极殿内,笙歌鼎沸。
黎越景端坐在首位,玄色蟒袍衬得眉目如刀,身侧的崔瑶华一袭正红宫装,端庄温婉地接受群臣朝拜。
元熙帝举杯笑道:“景儿此番平定北疆叛乱,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群臣山呼万岁。
黎越景面无表情地饮尽杯中酒,目光却掠过满殿人头,望向殿外——
那里空无一人。
崔瑶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低声道:“殿下若想见薛姑娘,妾身可以……”
“不必。”黎越景冷声打断,“太子妃当好你的太子妃就行。”
崔瑶华脸色一白,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薛窈的小院里,黎稹正手忙脚乱地煮茶。
“阿姐你尝尝!我按你教的法子煮的!”他献宝似的捧来一盏茶,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
薛窈接过茶盏,看着里面浑浊的茶汤,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是煮茶还是熬药?”
黎稹挠挠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那……吃蜜饯?”
油纸包里,是薛窈最喜欢的杏脯。
她捏起一块含在嘴里,甜中带酸的滋味漫开,恍惚间又回到那年生辰,黎越景翻墙出宫给她买零嘴,结果被先皇后罚抄《礼记》……
“阿姐?”黎稹小心翼翼地问,“甜吗?”
薛窈回过神,笑着点头:“甜。”
可眼泪却猝不及防砸在手背上。
黎稹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她脸上的泪:“阿姐不哭!我、我明天就去把阿兄绑来!”
“胡闹。”薛窈按住他,“你阿兄现在是太子,将来是皇帝,他有他的责任。”
就像她有她的骄傲。
夜深了,宫宴散尽。
黎越景独自站在东宫最高的角楼上,望着城南某处亮着灯的院落。
暗卫跪地禀报:“薛姑娘明日启程去江南,行李已经收拾妥当。”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扣——那枚薛窈还给他的旧物,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
“派人暗中护着。”他哑声道,“别让她发现。”
与此同时,薛窈正将一封信塞进黎稹的枕头下。
“等阿姐走了再看。”她亲了亲少年的额头,“要听你阿兄的话。”
黎稹死死拽着她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阿姐你别走……我去求阿兄!他一定有办法……”
薛窈摇摇头,望向窗外那轮明月。
“小五,这世上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
就像当年先皇后说的——
“双生锁锁得住性命,锁不住人心。”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
黎稹掀开车帘,望着远处渐渐缩小的京城轮廓,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薛窈,得意道:"阿姐,我厉害吧?连阿兄的暗卫都没发现我们溜了!"
薛窈攥紧手中的帕子,眉头紧锁:"稹儿,你这是胡闹。元熙帝若怪罪下来......"
"怕什么?"少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父皇最疼我了,顶多骂两句。"
他说着往薛窈身边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儿,"阿姐,江南真的不下雪吗?"
薛窈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七岁的黎稹也是这样,冒着风雪偷偷给她送药,冻得鼻尖通红却还笑着说"阿姐不怕"。
她心头一软,伸手替他拢了拢披风:"江南的雪......很温柔。"
紫宸殿内,鎏金香炉被元熙帝一掌扫落在地。
"混账东西!"
暗卫跪伏在地,额角冷汗涔涔:"秦王殿下留了书信,说......说是去江南游历......"
元熙帝抓起案上的信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简直能气笑人——
【阿爹,儿子去江南玩啦!阿姐说那里有松鼠桂鱼可好吃啦!勿念!】
落款处还画了个鬼脸。
李大监连忙递上参茶:"陛下息怒,秦王殿下年纪小,贪玩些也是常理......"
"十七了还小?"元熙帝揉着太阳穴,"朕看他就是被薛家那丫头迷了心窍!"
殿外忽然传来环佩轻响。
崔贵妃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而入,发间凤钗在烛火下微微晃动:"臣妾倒觉得,小五跟着薛姑娘,未必是坏事。"
夜色渐深,崔贵妃亲手为元熙帝揉着额角。
"当年薛老将军战死沙场,薛家满门忠烈,就剩这么个孤女。"她声音轻柔,"景儿负她在先,如今小五想护着她,陛下何必阻拦?"
元熙帝闭目不语。
他想起十年前那场宫变——薛家三十七口男丁尽数战死,血染玄武门。
当时十五岁的薛窈被锁在暗牢,指甲抠着石壁生生磨出血来,却始终没掉一滴泪。
"朕是怕......"元熙帝长叹一声,"怕那丫头心里装着恨。"
崔贵妃指尖一顿。窗外忽有夜莺啼鸣,凄清得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