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茶寮里,薛窈正给黎稹系紧斗篷带子。少年嘴里塞满桂花糕,含糊不清道:"阿姐你也吃!"
忽有马蹄声如雷逼近。
黎稹猛地呛住——玄甲卫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之人金冠墨氅,不是黎越景又是谁?
"完蛋......"黎稹手忙脚乱地把薛窈往身后藏,"阿姐快跑!"
薛窈却站着没动。
她看着黎越景翻身下马,玄色靴底沾着新鲜的泥。
"殿下这是要抓我们回去?"她平静地问。
黎越景没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扔给黎稹:"江南潮湿,带着药。"
黎稹呆住了。
"三十里外有薛家旧部接应。"黎越景转身时,披风扫过薛窈的指尖,"......保重。"
马车再次启程时,黎稹扒着车窗往后看,直到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尘土中。
"阿兄他......"
薛窈将锦囊打开——里面除了一沓银票,还有枚褪色的平安符。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黎越景跪在佛前为她求这符时,曾说过:"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看杏花。"
如今杏花依旧,故人已非。
"阿姐?"黎稹担忧地碰了碰她的手,"你哭了?"
薛窈摇头,将平安符系在少年腰间:"江南多雨,记得随身带着。"
远处青山如黛,初升的朝阳为云层镀上金边。
黎稹忽然指着天边惊呼:"阿姐快看!是雁阵!"
薛窈仰起头。
那群南飞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朝着温暖的方向振翅而去。
一月后早朝,元熙帝看着奏折冷笑:"江南刺史奏报,有对姐弟在西湖边开了间药铺?"
李大监憋着笑:"听说秦王殿下晒药时,还被姑娘们扔了满身绢花......"
"混账!"元熙帝把折子一摔,"传旨!让那小子每月给朕写三千字游记!"
满朝文武低头忍笑——得,这哪是罚人?分明是陛下想儿子了。
三月的江南烟雨朦胧,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
黎稹蹲在药柜前,看着薛窈将一摞摞宣纸藏进装草药的抽屉里,忍不住嘀咕:"阿姐,咱们真要打着卖黄连的幌子教《论语》啊?"
薛窈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前日刘员外家的嬷嬷来抓安神药,看见我在读《春秋》,吓得药包都掉了。"
她嘴角微扬,"这世道,女子识得几个字便是稀奇,若真要明晃晃开书院......"
话未说完,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位戴着帷帽的少女怯生生探头:"请、请问......"
黎稹眼睛一亮:"姑娘是来看诊还是——"
"我找薛先生。"少女从袖中取出半枚玉珏,"家父说,凭此物可入学。"
薛窈指尖一颤——这是当年薛家暗部的信物。
烛火摇曳的后院里,薛窈展开少女带来的名册。
"湖州丝绸陈氏嫡女、扬州盐商周家三姑娘......"
黎稹凑过来念着,突然瞪大眼睛,"阿姐!这些不都是当年受过薛家恩惠的商贾?"
薛窈抚过名册上烫金的"木兰社"三字。
十年前薛家军血战断魂关,是这些商队冒险运送粮草。
五年前她忽然嫁入崔府,也是这些人家暗中接济。
如今他们送来女儿,便是将全族前程押在她手上。
"小五。"她突然问,"你觉得女子为何不能科举?"
少年正偷吃蜜饯,闻言差点噎住:"啊?因为......因为老祖宗规矩?"
"不。"薛窈推开雕花窗,远处贡院的灯火映入眼眸,"是因为从没有人教过她们,何谓'治国平天下'。"
晨雾未散时,药铺后院已响起琅琅书声。
十二个少女跪坐青毡,看薛窈以药碾为砚、银针为笔,在桑皮纸上写下"为天地立心"。
"先生。"穿杏红襦裙的陈家姑娘举手,"《女诫》里说女子当卑弱,您为何教我们这些?"
薛窈尚未答话,黎稹突然从房梁翻下来,怀里抱着一堆木剑:"因为坏人可不管你是男是女!"
说着将木剑分给众人,"来!小爷教你们第一课——怎么用剑柄戳登徒子眼睛!"
少女们笑作一团。
薛窈无奈摇头,却见那位戴帷帽的姑娘悄悄将《孙子兵法》塞进了绣囊。
端午那日,药铺来了位不速之客。
"郡主好雅兴。"江南道监察御史抚着茶盏,"只是这《武经七书》,似乎不在女学范畴?"
薛窈面不改色地添茶:"大人明鉴,不过是教姑娘们强身健体。"
"是么?"御史突然掀开药柜暗格,露出里面《九章算术》的手稿,"那这些呢?"
院中木剑声戛然而止。
黎稹攥紧拳头要冲进来,却被薛窈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哦"她恭敬回道,"不过是些闺阁消遣的算账法子。"
御史冷笑:"三日后,本官要看到这些'闺阁消遣'化成灰烬。"
深夜,黎稹气得踢翻板凳:"我这就写信给阿兄!"
"不可。"薛窈将名册投入火盆,"你阿兄如今推行新政,不能再授人以柄。"
火光明灭中,她取出一枚青铜钥匙:"明日带姑娘们从密道去栖霞寺,主持会送她们回家。"
"那阿姐你呢?"
薛窈望向墙上悬挂的薛家枪——那是她唯一带出京城的旧物。
"十年前薛家男儿死社稷,今日......"她轻轻擦拭枪尖,"该轮到女儿们守道统了。"
三日后,御史带着差役砸开药铺大门,却见薛窈素衣散发,正在焚烧书卷。
"大人满意了?"她将最后一页《禹贡地域图》扔进火堆。
御史狐疑地翻检灰烬,突然惨叫后退——火星溅到他袖口,竟烧出个"冤"字。
当夜,十二份万民书被快马送进京城。每份末尾都按着血指印,旁边题着同样的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个月后,黎稹蹲在西湖边啃菱角:"阿姐,咱们新书院为啥叫'观复书院'啊?"
薛窈望着水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当年先皇后手把手教她画眉时说的话。
"因为......"她轻笑,"总要有人替天下女子,扫出一条新路。"
御史许成带着数十名差役踹开药铺大门时,薛窈正坐在堂前煮茶。
她抬眸,目光扫过那群凶神恶煞的衙役,最后落在许御史那张倨傲的脸上,唇角微勾:“许大人,大清早的,火气这么旺?”
许御史冷笑:“薛氏,本官奉旨查禁私学,你窝藏禁书,罪无可恕!”
薛窈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推至桌沿:“大人不妨先喝杯茶,消消火。”
许御史见她如此从容,心中狐疑,但仗着人多势众,挥手喝道:“搜!”
差役们蜂拥而上,翻箱倒柜,药柜被推倒,抽屉里的草药洒了一地。薛窈静静看着,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底冷意渐深。
突然,一名差役掀开帘子,指着墙上悬挂的那杆银枪惊呼:“大人!有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