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凉如井水,月光把维护站的铁皮屋顶镀成银箔。陈仔豪蹲在炊事班窗外,指间的烟头明灭不定,火星溅在鞋面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点。王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操场的水泥地上,像根笔直的标杆,纹丝不动。
"王强,多大啦?" 陈仔豪碾灭烟头,碎石子在鞋底发出咯吱声。他想起一个月前这个新兵报到时,迷彩服长过手腕,帽檐压得太低,露出的下巴还没刮干净绒毛。
王强的肩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调整了下持枪姿势,枪口指向东南方的界碑:"班长,你问的是周岁还是虚岁?" 夜风掠过草滩,掀起他迷彩服的后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周岁吧。" 陈仔豪摸出第二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跳了三跳才稳住。他看见王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吞下颗石子。
"我才十八岁,班长。"
这句话让陈仔豪想起两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十八岁,"我也是十八岁来当兵的," 他吐出烟圈,看它们在月光中散成淡蓝色的雾,"现在比你大两岁而已。"
王强突然挺胸收腹,标准的军姿让陈仔豪想起阅兵式的标兵。"班长,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比白天训练时还洪亮,惊飞了房檐下的夜鹭。
陈仔豪却往后缩了缩,烟蒂烧到手指才猛地扔掉。"不急,回去也睡不着。" 他望着远处输油管道的反光,像条沉睡的银蛇,"你怎么不说话呢?我说想跟你聊聊。"
"我等着班长说话呢。" 王强的枪口微微晃动,指向天上划过的流星。陈仔豪看见他睫毛上凝着的露珠,在月光下像碎钻。
"王强,你就是这么个人," 陈仔豪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沙,"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瓜。" 他想起今早集合时,王强把全班的水壶都灌了热水,自己的却忘了灌,结果训练时嘴唇干裂得出血。
"我是挺傻的。" 王强的回答快得像条件反射,让陈仔豪想起新兵连时自己抢答问题的样子。
"王强我跟你说," 陈仔豪站起来,拍掉裤腿上的草屑,"大部分人都很懒,可又虚荣心很强," 他指着宿舍的窗户,里面透出李响打呼噜的声响,"他们乐意找个大得做不成的事情,然后说:瞧,我在做大事呢。"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王强身上,两人的轮廓叠在一起,"你不一样,其实你要做的事不大,可你非把它做好了,这挺好," 他突然停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狼嚎,"可那些人什么也不做,他们跟你一个屋住着呢,他们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 王强终于转动脖子,月光照亮他困惑的眼睛,像初生的羊羔。
陈仔豪踢飞脚边的石子,看它滚进墙角的花丛。那是王强用罐头盒种的格桑花,昨天刚开了第一朵。"不为什么。" 他想起周铁排长退伍前说的话:"在草原上,人得给自己找个念想,不然风一吹就散了。" 他蹲下来,掐下片草叶嚼着,苦涩的汁液渗进喉咙,"你要这么想,在这么片几十里不住人家的地方,人没个想念是很懒活下来的," 他看见王强的枪刺在月光下闪了闪,"你把你的事做成了,他们没做成,他们的想念就没了。"
远处的输油管道发出低沉的轰鸣,像大地的心跳。陈仔豪摸出第三根烟,却发现烟盒空了。"你比如说我吧," 他想起上周给家里写信,笔尖在 "退伍" 两个字上停了十分钟,"我天天都说是为你们这班熊兵才在部队里呆着,是这样吗?" 王强的枪口垂下来,指向陈仔豪磨破的胶鞋,"我陈仔豪离开部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第一次打靶时的手,"我跟你一般大就进军队了,我都不知道到地方上我怎么活。"
夜风吹来牛羊马粪的味道,陈仔豪突然提高嗓门:"可我绝不能这么说,我得说我为你们在这耗着,说得我自己都信了这是我的想念。" 他看见王强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颤抖,"可这绝对是不能说穿的,谁说穿我跟谁急……"
"可你现在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王强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
"那不是因为你傻吗?" 陈仔豪猛地站起来,膝盖发出咔哒声,"唉…… 王强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起李响昨天偷偷跟他说:"班长,那新兵天天帮咱们洗衣服,显得咱们多懒似的。" 他踢了踢墙角的花盆,泥土洒出来,露出格桑花细嫩的根,"我就是说,停下你手上的事情,别干了,你干就是在落大家的面子。"
"好。" 王强的回答快得让陈仔豪以为听错了。月光下,他看见王强的眼泪掉进枪托的防滑纹里。
"你说好?" 陈仔豪往前跨了一步,却被自己的影子绊倒,差点撞在王强身上。
"可是班长," 王强突然抬头,月光照亮他脸上的泪痕,"我什么也没干呀,你说让我停什么?"
陈仔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王强每天清晨悄悄把全班的内务整理好,把磨损的拖把重新绑紧,把炊事班的柴火劈得整整齐齐。这些事没人要求,可王强做得像执行命令。
"你小子," 陈仔豪转身就走,军靴踩在格桑花上,花瓣沾在鞋底,"我不跟你说了!你就等着被人整吧!" 他听见王强在身后喊 "班长",却不敢回头。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受伤的蛇。他摸出裤兜里的指南针,金属外壳冰凉刺骨。周铁排长说过:"在草原上迷路时,指南针永远指着北,可人有时候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蹲下来,捡起被踩坏的格桑花,花瓣上的露珠落在手背上,像王强的眼泪。
宿舍的灯还亮着,李响在里面喊:"班长,还有十分钟到你换岗!" 陈仔豪把格桑花别在帽檐上,看见王强还在原地站着。他突然想起新兵连时潘河班长说的话:"当兵的,走到哪都得把自己当杆旗,就算没人看,也得立得笔直。"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话只能说给月亮听,而王强,这个十八岁的新兵,终会明白,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所谓的 "傻",其实是最珍贵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