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点钟的草原像块浸透墨汁的绒布,只有东方天际线透出一丝蟹壳青。陈仔豪蹲在维护站门口,用匕首挑开帆布包的绳结,砖头上的碎灰屑簌簌落在迷彩裤上。他数到第七块砖时,李响打着哈欠晃过来,裤腰带松垮地挂在胯骨上,露出半截印着卡通图案的秋裤。
"班长,真塞啊?" 李响踢了踢背包,砖块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上次考核都让咱扔了两块,你还较真呢。" 他的嗓音带着未醒的沙哑,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
陈仔豪没抬头,匕首尖刮掉砖角的毛刺:"今天谁也别作假。" 他想起三个月前团里考核,李响把砖头藏在草丛里,结果五公里越野时全班成绩倒数第一。远处传来王强整理装具的声音,那小子总是把背包带勒得死紧,帆布被扯得吱呀作响。
东方的蟹壳青渐渐染成橘红,草原上的风带着昨夜的霜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陈仔豪站起身,帆布包压得肩胛骨生疼,他数了数面前的五个兵:王强站得笔直,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晨星;李响缩着脖子,手指在口袋里摸烟;另外三个兵互相挤眉弄眼,鞋带松松垮垮地拖着。
"目标,前方山顶,全速冲刺!" 陈仔豪的吼声惊飞了草滩上的沙雀。他率先冲出,帆布包的重量让他身体前倾,军靴踩碎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王强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这小子总像头不知疲倦的小狼。
草坡越来越陡,陈仔豪的膝盖开始发颤。他想起周铁排长说过:"在草原上跑越野,就得把自己当成追猎物的狼,别想着累,想着前面有肉。" 此刻他眼前浮现的不是肉,而是师里考核通报上红六连三班那行刺眼的倒数第一。
第一个冲上山顶时,陈仔豪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东方的旭光正刺破云层,把远处的输油管道染成金蛇。王强紧随其后,迷彩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却依旧站得笔挺。李响他们几个直到十分钟后才跌跌撞撞爬上来,有人扔掉背包,有人直接瘫在地上,帆布包滚出的砖头在草地上砸出小坑。
"集合!" 陈仔豪的声音在晨风中有些发飘。他看着眼前的队伍:弯腰的弯腰,喘气的喘气,王强想把队列整理整齐,却被李响一把推开。远处的天际线已经全亮了,淡紫色的霞光里,几只鹰隼在盘旋。
"你们互相看看,还像个兵吗?" 陈仔豪走到李响面前,后者正用袖子擦汗,嘴角挂着不屑的笑。"七公里负重,跑成这熊样!" 他踢了踢脚边的砖头,"李响,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要打仗了,我告诉你 ——" 他突然提高嗓门,"就你们这熊样,真打起来,外语不会,枪打不准,连汉奸都当不成!"
风突然停了,草原上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王强偷偷拽了拽李响的衣角,却被对方甩开。陈仔豪看着他们麻木的脸,想起昨天团里值班员的电话,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陈班长,今儿七点二十的时候防空营打靶,别让你们兵听见爆炸声吓尿了。"
"我原来也觉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就行," 陈仔豪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他踢开脚下的石子,看着它们滚向山坡下的格桑花,"可我昨晚梦见周铁排长了,他问我把草原四排带成啥样了。" 他想起老排长退伍时塞给他的指南针,金属外壳上刻着 "钢铁防线" 四个字。
王强突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班长,啥是导弹打靶机?"
陈仔豪还没回答,李响先嗤笑一声:"就那玩意儿,跟咱有啥关系?咱连步枪都快摸不上了。" 他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是空的,烦躁地扔在地上。
"有关系!" 陈仔豪猛地转身,军靴踩在烟盒上,把它碾进泥土里,"人家能用先进科技打靶,首发命中!咱们呢?" 他指着远处的输油管道,"咱们守着这破管道,连正步都踢不直,还好意思说没关系?"
就在这时,李响突然指着天空:"班长,几点了?"
陈仔豪摸出裤兜里的电子表,屏幕上显示七点二十。几乎同时,一道黑影从东方天际线划过,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烟,像谁用粉笔在蓝天上画了道弧线。几秒钟后,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气浪掀起草滩上的浮尘。
"瞧见没?干下来了!" 陈仔豪的声音在颤抖,他想起新兵连时第一次看见导弹发射的录像,全班都凑在老旧的电视机前,连呼吸都忘了。"首发命中!这四个字,你们这辈子想过吗?"
王强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露出没来得及闭上的牙齿。李响也忘了找烟,脖子仰得老高,看着那道逐渐消散的白烟。草原上恢复寂静,只有风穿过铁丝网的呜咽声。
陈仔豪走到悬崖边,山下是望不到边际的绿浪。他想起周铁排长说过:"草原上的风能吹走软弱,也能吹醒睡着的兵。" 他转身时,看见王强正在整理背包带,李响弯腰捡起被踩扁的烟盒,另外三个兵互相拍打身上的尘土。
"听着," 陈仔豪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从今天起,每天加练五公里,负重十块砖。" 他看见李响想张嘴,立刻打断,"别跟我说做不到,刚才那导弹,发射前也有人说它飞不起来。"
东方的太阳终于跳出地平线,把陈仔豪的影子投在士兵们身上。他看见王强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像极了刚才导弹尾焰的光芒。远处的输油管道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目标,维护站,跑步 —— 走!"
这一次,陈仔豪没有率先冲出。他看着王强第一个迈开脚步,李响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背包里的砖头碰撞声像沉闷的鼓点。他摸出裤兜里的指南针,指针稳稳指向北方,而他的兵们,正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把影子留在身后的草原上。
草滩上的格桑花被晨露打湿,在阳光中轻轻摇曳。陈仔豪最后看了眼天空,那道白烟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几只鹰隼还在盘旋,像在俯瞰这群正在改变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