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的门虚掩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紧贴墙壁的瘦小身影。慕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张廉价的乐队招键盘手传单，纸张边缘被冷汗浸得发软起毛。她瘦得惊人，宽大的牛仔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排练室传出的鼓点和失真音浪震得她心口发慌。

刚才施缪情狼狈退出的场景，她躲在阴影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场面像盆冷水浇透了她。她知道自己离这种乐队世界太遥远。可那个空荡荡的键盘架，像根尖锐的刺扎进她眼里。她深吸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低咳。

里面混乱的吉他噪音终于停了。慕梦心脏狂跳，抓住这瞬间的安静，猛地推开了门！

“吱呀——嘎——”

门轴干涩摩擦的声音刺耳。几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慕梦腿肚子发软，几乎是挪进去的，头低得快埋进胸口。声音又细又小，带着颤音：

“你们…你们…还招键盘手吗？”她飞快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空键盘架，又迅速垂下，“我…我在琴行打工…弹琴…”

空气凝固。

“招！当然招！”周小满第一个打破沉默，像颗小炮弹弹射起来，脸上挂满灿烂笑容，几步蹿到慕梦面前，抓住她冰凉发抖的手臂就往键盘架前的椅子拖，“来来来！坐这儿！”

慕梦被她拽得趔趄跌坐在硬椅子上，下意识弓起背，双臂紧抱自己，肩膀缩着。

林夏抱着胳膊，眉头拧成疙瘩，目光像解剖刀刮视慕梦。沈知意抱着吉他倚在墙角，清冷的眼睛无声地审视。陆晚柠窝在破沙发里，打了个哈欠，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眼神里是“就这？”，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别紧张！随便弹点啥！”周小满大大咧咧拍了下慕梦瘦削的肩膀，拍得她身子一歪，“就弹你最拿手的！快！”

慕梦脑子一片空白。手指僵硬地搭在落灰的琴键上。最终，一个最简单、陈旧的流行歌曲和弦响起。琴音飘忽生涩，带着迟疑和颤抖。旋律毫无个性，动作僵硬，节奏不稳，偶尔按错键发出刺耳杂音。技巧生涩笨拙。

林夏的眉头越锁越紧，嘴角下撇，毫不掩饰失望。周小满的热情笑容淡了。陆晚柠在沙发里彻底背对过去。

就在尴尬快要压垮慕梦时——

“铮——嗡——”

一个清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兀响起。

是沈知意。她不知何时已插上吉他线。没有看任何人，抱着吉他，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几个破碎、带着棱角的音符碎片，空灵冷冽。

慕梦僵住，手指停在半空，错愕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低垂眼睑，手指再次拨动琴弦。一段即兴的、带着爵士味道、自由流淌的吉他旋律流淌出来，慵懒漫不经心，却带着奇异的牵引力，缠绕上慕梦刚才弹奏的笨拙和弦。

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慕梦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沈知意专注拨弦的冷漠侧脸和那双跳跃的手。一股莫名的冲动冲破紧张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重新落回琴键。

这一次，她努力捕捉沈知意旋律的呼吸，试探性地弹出几个简单的、试图回应的音符。

“叮…叮咚…”

琴音依旧生涩错音，节奏不精准。但那点青涩笨拙的真诚，意外地没有被吞噬，键盘的柔韧温润开始以极其不熟练的方式与吉他的清冷交织。虽然稚嫩漏洞百出，但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共鸣艰难诞生。

林夏抱着胳膊的手悄然放下，脸上烦躁淡去，锐利的目光在那两个意外擦出火花的女孩身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细微波动。

几天后，陈默租住的老破小客厅。电视幽蓝光线晃动，播放着访谈节目。镜头聚焦在端坐的苏棠身上。她穿着素雅和服，笑容温婉得体，流利地用日语交谈。屏幕字幕：“早稻田交换生苏棠畅谈留学心路”。

陈默斜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屏幕里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看起来很好，优雅从容，只是笑容少了些排练室里的鲜活生动，像隔了一层。

身后传来踢踏脚步声。林夏趿拉着旧人字拖走出来，身上只裹了条宽大浴巾，露出肩膀和小腿，湿漉漉的头发滴水。她看都没看陈默，径直走向灶台上刚煮好的泡面。

陈默在她出来的瞬间就下意识转过身面朝墙。狭小厨房瞬间被浴后热气和廉价沐浴露香味填满。林夏伸手掀锅盖被热气熏得“嘶”一声，抓起陈默用过的筷子，捞起面条呼呼噜噜往嘴里塞，面汤溅到下巴随意用手背一抹。

陈默僵硬地站着，能清晰听到她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电视里苏棠温柔的日语访谈。两种声音混杂，怪异割裂。他感觉身体有点僵，耳朵尖发烫。

林夏几口吃完半锅面，满足地呼出一口气，随手把筷子扔回锅里“当啷”一声。这才瞥了一眼陈默僵硬的背影，喉咙里滚出沙哑带水汽的嗤笑：

“装什么纯情。”语气嘲讽玩味。

说完，她擦着陈默紧绷的手臂挤过去，走回房间“砰”地关上门。

客厅只剩电视声音和苏棠温婉的笑容。陈默走到洗碗槽边，看着锅里飘油花的汤底和插在里面的筷子。

林夏房间里。林夏把自己摔进床铺，湿发贴在脸上。电视里苏棠的脸还在眼前晃。她烦躁地翻个身，目光扫过墙角敞口的纸箱——里面是苏棠留下的乐谱。

一股烦躁窜上来。她赤脚走过去，粗暴地翻找。乐谱被翻得哗啦作响。苏棠清秀工整的字迹标注着和弦、改编笔记和情感提示。林夏手指划过字迹，心口发烫。

翻到箱底，一个硬角硌到指尖。她用力一抽，带出一张被压得变形的照片。

是张后台合影。五个女孩挤在狭窄空间。周小满笑得没心没肺勒着林夏脖子；沈知意站在边缘嘴角有丝细微上扬；陆晚柠懒洋洋靠在苏棠身上翻白眼；苏棠侧头笑着伸手扶她；林夏自己被勒得龇牙咧嘴头发乱糟糟却笑得张扬肆意。

照片边缘卷了，沾着污渍。林夏手指用力捏着照片边角，指节泛白。她死死盯着照片上苏棠温婉的笑脸和那个空着的键盘架位置。排练室的单薄感、生硬空隙、沈知意冰冷的话语再次涌上。电视里优雅的苏棠与照片里温柔笑着的女孩重叠又撕裂。

一股混杂着不甘失落愤怒的酸涩堵在喉咙。她猛吸一口气，粗暴地把照片塞进床头柜抽屉最底层，胡乱用杂物盖住，用力推上抽屉发出闷响。

几天后排练室。门被轻轻敲响，带着试探。

陆晚柠躺在沙发上，不耐烦“啧”了一声，踢踢周小满鼓凳腿：“周小满，开门。”

周小满好奇拉开门，愣了一下。

“是你？”

门口站着施缪情，判若两人。夸张粉紫双马尾消失，黑发披散别着朴素发卡。浓艳妆容洗净，露出清秀憔悴五官，眼底有疲惫青黑。没有亮片短裙，穿着宽大黑色连帽卫衣和发白牛仔裤，普通帆布鞋。整个人单薄安静脆弱。身后没有团队，孤零零一人，手里攥着个小东西。

“有事？”林夏抱着胳膊走过来，语气冰冷，眼神警惕审视。

施缪情没在意，安静走进来，目光扫过排练室，在空键盘架和不安的慕梦身上短暂停留。她从卫衣口袋掏出一个旧旧的、边角磨损的黑色U盘。

“能借下电脑吗？”她看向周小满，声音平静沙哑。

周小满看林夏。林夏皱眉没说话。沈知意也停下动作看过来。

施缪情没等回应，径直走到陈默放在角落的笔记本电脑前（陈默去洗手间了），熟练插上U盘，点开唯一视频。

一段粗糙昏暗噪点多的手机视频播放。背景是拥挤嘈杂烟雾缭绕的地下小酒吧。镜头晃动，拍到啤酒杯和兴奋的脸。舞台小灯光简陋。年轻的施缪情坐在老旧泛黄的电子琴后，头发叛逆宝蓝色，破洞黑T恤短裤，素颜有青春痘。她手指凶狠地砸着键盘，弹奏激烈嘈杂充满原始愤怒的朋克旋律，对着台下嘶吼唱歌，声音沙哑撕裂。这形象与“小情歌”天壤之别。

视频结束在她一个砸下的刺耳噪音和弦上，画面黑掉。

施缪情沉默拔掉U盘。排练室死寂。她转过身，面对所有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倔强孤注一掷。

“这才是我想做的音乐。”声音清晰冰冷，“流量，”她扯了下嘴角，苦涩自嘲，“只是工具。活下去的工具。”

小型Live House后台。鼓棒最后一次敲击镲片的爆裂余音回荡。周小满扔掉鼓棒瘫在椅子上喘粗气，满脸汗珠却兴奋发亮：“靠！累死老娘了！真他妈的爽！”

陆晚柠靠墙擦着贝斯琴颈，紧绷肩膀松弛下来。林夏灌下半瓶水，抹了把脸上汗水，目光扫向后台角落。

慕梦蜷缩在矮塑料凳上，头深埋膝盖，瘦弱肩膀剧烈抖动。演出最后一段副歌，排山倒海的紧张吞噬了她，弹错了关键和弦！刺耳不和谐的音符扎破现场气氛。台下哄笑倒彩声几乎淹没她。羞耻恐惧缠紧心脏。

沈知意抱着吉他站在不远阴影里，安静看着那个抖成一团的身影。

林夏放下水瓶，几步走到慕梦面前站定，高大身影笼罩她。

慕梦感觉到压力，抖得更厉害，头埋更深，冰凉手指死揪衣角。

“抬头。”林夏的声音响起，沙哑却平稳，有奇异的穿透力。

慕梦身体猛僵。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盛满恐惧羞愧，嘴唇颤抖。

林夏没看她的狼狈，锐利目光直刺她惶恐的眼睛深处，强势近乎残酷：“错了就错了。哭能把错的音符哭回来？”语气冲，凶巴巴训斥，却奇异没有指责意味，“记住刚才那感觉了吗？刻在骨头里。下次再错，”她停顿，眼神更冷，“就不是坐这儿哭这么简单的事了。”

慕梦被她眼神话语钉住，忘记哭泣颤抖，失神地看着她。

林夏说完，不再看她，利落转身去拿东西。

陆晚柠擦完贝斯，背上琴包。经过呆坐的慕梦身边时，脚步极短暂顿了一下。她没看慕梦，目视前方，冷淡地扔下一句：

“刚才沈知意那段救场的Solo，听见没？”

没等反应，便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慕梦身体一颤，猛地转头看向沈知意。沈知意已背好吉他包，清冷侧脸在昏暗灯光下没什么表情。察觉到慕梦目光，她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视线在慕梦泪痕惊惶的脸上停留不到半秒，平静无波。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后台安静许多。慕梦怔怔坐着，泪痕未干。林夏凶巴巴定住她的眼神；陆晚柠冷淡的话语；沈知意平静的半秒注视……像冰冷碎片在脑子里冲撞。挫败感沉重，但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塞了进来。

陈默帮着把音箱搬上斑驳破旧的面包车。周小满和陆晚柠在车边清点线材。林夏沈知意已先离开。他折回狼藉的后台检查遗漏。散乱电线，空水瓶，揉皱纸巾。

墙角堆着杂物和替换演出服。陈默目光扫过，脚步顿住。

靠近冰冷墙根的水泥地上，躺着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长方形纸片，沾着尘土污渍。

他走过去弯腰拈起。

是一张绿皮火车硬座票。纸质粗糙深绿油墨模糊。发车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终点站是几百公里外的陌生城市名。票边缘磨得起毛边，布满深深折痕。

陈默捏着薄薄的车票，指尖感受纸面纹理油墨凸起。他盯着陌生城市名和深更半夜的发车时间看了几秒。

外面传来周小满不耐烦的催促：“默默！好了没啊？磨蹭啥呢！锁门走人了！”

陈默没应声。他仔细地将皱巴巴的车票尽可能捋平，抚去浮尘。打开自己边角磨损的旧钱包，手指探进最里层平整夹层，小心将车票塞进去压在最底下。钱包合上发出轻微“啪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