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上官昭一起的还有祁蕊商,她替乡民们写了诉状。
“这些乡民来自云州舒县和颖州藿县,舒县有银矿,洪家所采,选拔矿工苛刻,以身材高大,身材健硕为标准,而不是以身形敏捷,孔武有力为标准,且矿难频仍,一次矿难便能死亡数十人,没有一个伤者,且不见尸身。”
“但那银矿产量极低,银质又差,本不能开采,也绝不可能交够足够的赋税,那么缴税钱财何来?又如何因为这笔赋税让贫县转富?”
“舒县县令因洪氏银矿将舒县转贫为富的政绩,已然升迁成了云州司马,便更不管舒县往后无男丁,妇孺相携逃外乡。”
“藿县与舒县相邻,百姓在彼此县域皆都有亲戚,藿县常年有拐卖,有走失小儿妇女的,为远离伤痛,愿离开家乡,但又恐儿女回转,不敢走远,加之慕名舒县银矿,便举家搬迁,却不想在舒县银矿周边,看见许多本县孩童。”
“洪氏开银矿是假,掳走矿工为真,银矿周边的所谓‘惠王别院’是假,藏匿藿县以及其他乡镇的拐卖儿童为真!”
祁蕊商呈上被朱笔勾划的抄录名册。
“此为云生处茶园私奴名册的抄本,上面自当无真实姓名,但其所记录身体形态细则,则可与舒县的矿工一一对上,舒县矿工入选之时便被矿上画了影身图像,由家属辨认后,对应上的都由朱笔勾划,有一百零七人之众。”
颖州的州民在堂外听得震惊之余又不免嘀咕,“哪家的婆娘,竟到公堂上说三道四,那状师…也是她能当的么?”
“兴许是个官小姐嘞,你瞧那堂上的刺史长史,谁敢看她一眼?”
“再是官小姐也不该抛头露面在公堂上出风头…官老爷没管好她!”
“自家女儿都不管好,还有什么脸面管辖一州百姓嘛。”
祁蕊商专心在堂,未曾听见,而在人群里的时小七就炸了:“愚昧乡民,你们懂个屁!”
圣涬赶忙拉住往一边去,否则愚昧乡民就把时小七给打了。
“教训教训她…没丈夫教的”
“小声些,没看见她身旁是个贵公子么?”有妇人拉住了丈夫,“一看便是朝阙京师的人,那里的贵人喜欢惯着婆娘,不成体统!”
圣涬听了也不由张大了嘴:“……”
你们庆幸是安王来南巡吧。
如果是上皇来了……
你们颖州怕不是要被拆了并入周围五州,另加税赋三重吧!
“哎,你们说这钱怎么来的呢?卖孩子能值那么多钱?”
“不是说掳走了矿工吗?卖给别的地儿当劳力了?”
“壮劳力能值多少钱?我看是卖给朝阙的贵妇们做骑奴了!”
周围人立马含义深深又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朝阙的贵妇们哈哈……对呀,要不那矿上怎么非要选身材高大,体格健美的。”
“朝阙贵人们都喜欢圈马场,喜欢狩猎,骑奴一说…八九不离十。”
“哈,这州府官员还敢查吗?不怕查到哪个朝阙贵妇的床上?到时候人家老爷没了面子,州府官儿也别当了!”
“所以说婆娘惯不得,要不哪敢收骑奴啊,真是平白给自己惹祸…”
圣涬听得头都大了,朝闻皇帝血洗朝阙世家的时候忘了给江南也松松骨头了,颖州之时风,与朝阙之时风,相差何止于天地啊。
莫说远的朝阙,便是一衣带水的楚州,他们也是半分不相同。
“提人犯麦久波,给原告辨认。”
堂上还算顺利,无人愿给乡民做状师,于是祁蕊商不要钱财,自写诉状,代为上告。
自洪氏茶园被捕,祁原便派了人去洪氏原籍,果然查到一些,再与圣涬所派之人联合乡民,控制矿区,便见到了一所“惠王别院”。
也是乡民纯朴好骗,哪家的王爵的别院,牌匾真就写个“惠王别院”啊?
那其中都是些十岁以下的孩子,男女都有,生得都很可爱漂亮。
果然是特意挑选着拐来的。
乡民见了麦久波就认出,“就是他!他说他是矿工的主事,基本半年来一次,结那些矿难的钱。”
“我…我死了三个儿子,他给了我十两,许我带着老婆和小儿子在矿边木屋住……不收钱,但没多久,我小儿子竟然也跑进矿里,说遇上矿难”
那乡民泪流满面,“谁知道,我儿子根本没死,乡里来了杂技团,其中有个…野熊人”
乡民痛苦嘶叫,在场心肝具颤,安王有些坐不住,上官昭握上他手背。
安王继续听下去,“统统肃静!”
“那就是我的儿子!那就是我的儿子啊!”乡民捶胸顿足,跪倒地上,“他被改了相貌…不像人,他也说不了话,还有别的……小一点的野熊,不知道又是谁家的小孩”
“难道…是我的小儿子?”
他演绎当时情景,又觉不幸又觉万幸,“那不是我的小儿子…我的小儿子被关在那座惠王别院,离我不到一里,我却从不敢僭越窥探……”
“大儿子死了,死在我面前,”他悲鸣不已,“我出不起买野熊的钱,我买不下他,他被本县财主买去,与他家狼犬搏斗……”
安王想掩面朝另一边,他耳朵受不得这样人间疾苦。
但却想被钉子钉在座位一般,只眼泪无言落下。
姜如白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拿帕子擦擦,顺带硬了拳头。
上官昭把帕子悄悄递给圣荑,他面向公堂,并无多少神情。
元慕叹气,仰头看公堂悬镜,心中将洪远滔麦久波之流凌迟上千次。
另一个乡民陈情,“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在矿上死了,媳妇不愿改节,说要与我这个老妇人一起生活,抚养幼子。”
“她娘家在藿县,我们投奔而去,才到一日…孩子就不见了。”
“那孩子是我们家唯一的念想,我与媳妇寻找多日都没找到,在第六天,媳妇在老妇眼前被人掳走,老妇年迈追赶不上,后来只见那群人大笑,身边还有少年儿童服侍……应是乡绅,富贵人家的孽障!我媳妇她无衣蔽体,惨被凌辱,当夜便投缳而死。”
“我辗转数月,找到其中一个强人,才知那是什么麦老板的手下,那日是他们交接货物,聚会庆祝之际要找乐子……而货物,就是小儿孩童!”
“我的孙儿,至今不知去向啊!”
这等遭遇,却是当堂每个乡民几乎都有的。
安王看麦久波,见他面色呆滞,太阳穴边青筋跳动,却毫无悔罪之意,至多,有些害怕。
他在大狱蹲了许久,本不动如山,深信洪远滔不会有事,乡民上告,聚众闹事,他们不是没遇见过……最后扔几个替死鬼平一平民愤也就是了。
这几年升迁上去的官员,下放到州里的长官,哪个不与他们有些交情?不说纵容他们,至少也不会太过为难。这还是时相从未插手的情况下,若真有事,时相与洪远滔是血亲,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时相总不能抛舍自己的前程来大义灭亲。
这般想来,虽在狱中,但也算平稳。
可时日漫漫,州里官员无一人见他们,竟还听狱卒闲谈,言及时相被停权,幽禁在家?
以及时相贪权,在太渊帝巡幸南都的时候妄动兵戈,对珠牙开战,以至朝野涌起罢相之潮,时相已是朝不保夕……
这些谣言自然是安王散布的。
他也是没有办法,人被逼急了,什么罪名他都敢往时相头上安!
反正是蒙那些不法之徒的,他想想也不碍什么。
这不,麦久波终是抗不过,惶惑惊慌,唯恐落下个主谋被判个极刑!
“这些都不是我主使!我也是被逼的,我是奉命行事啊!”麦久波眼泪纵横,听乡民们的经历时他呆若木鸡,他洞若观火,沉凝镇静,一到自己,又痛又殇了。
“洪远滔是时相伯父,我安敢不从?”他声泪俱下,“我唯有一女…都”
安王等看向他,还真以为他们黑吃黑,又牺牲了谁。
“她都只能招赘,赘婿还花心放荡!我要钱财何用?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他那外姓之人!”麦久波其实不说话引人同情的可能还能大些。
“我无儿子,贪何钱财?这全是洪远滔逼迫啊!”
麦久波这话一出,时小七指着骂:“你女儿?你现在把你女儿拿出来装可怜了?”
“你和她丈夫暗通款曲,她都要忍气吞声,为人指点还要再给你们遮掩再三,你当她是个女儿吗?!”
这话一出嘘声一片,围观群众对麦久波的眼神顿时变得难言又嘲讽。
麦久波抬起手遮脸,却被刑具所辖,勾着头想往下看,却被乡民们揪住了脖子,将脸对着公堂转了一圈。
堂上的官员,堂下的乡民,堂外的民众,都真真切切地被印进心里,在他心上踏了一万次,践了一千遍!
那种万人唾骂,一瞬爆发。
漫天人言,以至于他只听见心里说“完了”。
听不见旁人说话,只看到愤怒的面容,张合不断的嘴巴…
乡民几乎想夺了衙役们的水火棍把他当堂打死。
他如过街老鼠,拖着刑具,逃不走反而受辱。那些京中的贵人们任由刁民当堂打人,水火棍砸到大腿,那乡民还要再砸:
“我儿撞见你们把矿工运走,你们就拿开山的锤子砸断他的腿,还要灭口…呵,如今轮到你了!”
毫无法度,毫无规矩!
“放肆!”
元慕看差不多了就命衙役维持秩序,麦久波招了,该审那个颖州的大人物,洪远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