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既生是见过太多黑暗的底层人,他见过采生折割,见过乞丐团伙,见过逼良为娼,见过太多太多的被玩死的孩子。
人不是人的。
那些孩子不过是玩物,那些大人也不是人,是披着堂皇的人皮的兽类。
时既生看着血淋淋的现实,太多,以至麻木。
日日年年都发生的人间丑恶,他一个赌上命才能保全自身的贱籍男妓,只能无奈。
在公堂上,他若是说出身世,就只是一个贱妓,再不可能有人保全他这“时家公子”。
但若是不说,那时月升的孩子就会被定为孽种,当堂药杀。
那一年他杀了鸨母,官府来人,他忽地想到当年被卖进来的男孩和他的母亲们,他远在颖州,但提起“时”字,州府竟真的放过了他。
一点点的权,都不属于自己,只是拿来虚张声势,竟也这般有用。
如旱地逢雨,绝地逢生。
权势何其诱人,权势那么轻易救人。
权势纵使是偷来的,虚假的,却让他失落在地碎掉的尊严,重新捡起来,拼上了。
他觉得像一个人了。
他觉得身上的衣裳,指间的笔,也都很轻易平常……不是为人脱才存在,不是为了附庸风雅陪客而在!
因为他是时相的弟弟,时家的公子,他穿衣写字,多么正常?
他再不愿意回想自己只是一个男妓,普通的,又幸运又不幸的红袖馆里没死的那一个男妓,而已。
只要他披上这层身份,他甚至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时相之弟,时家的公子在风月之所,不是寻欢,却是被寻欢。
而这来寻欢的,若是时家的守寡的三小姐,就更有意思了。
她不爱的时候,说:“你最好是真的,我们现在,就算是报仇了。”
她爱的时候,说,“当真么?当真么?你……”
他想要告诉她真相。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
他应当是不爱她的,她应当也不爱她。
可为什么他看不下去,她又为什么,非不与他断绝,还要生下孩子呢?
姜如白早上起晚了,到公堂的时候就只听到个结果。
乱伦案成了私通案,判了时既生流放两年,时月升庵堂幽禁一年,而时月升怀孕了,便改为生子一年后执行。
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就不是乱伦了,就见院子里时相与一个漂亮少年相携入了公堂,去了屏风后坐着……那少年没凳子,就坐在时相怀里。
姜如白感叹,“黑啊,商人再黑没有官黑啊。”
时既生与时月升这点破事和时相比算个屁啊!
人家又不是亲姐弟,还男未娶,女守寡呢。
那时既生本来也就是卖身的,时三小姐就只是正常交易行为而已!
他没心思看判案,只拿一只耳朵随意听听,另一只耳朵还有两只眼睛都盯着东都宰相和他的年轻男妻。
时相还怪疼他的,被扳着脸朝向别处也随他。
少年手上还有闪光的手镯,哦,还是两只……男子也喜欢戴那么张扬的饰物吗?
时月升最后拜谢审官,“谢大人明断。”
若是一个男子做主审,若是时相不再管她,真意也不为她说话,州府定然真会依了陆家那些族老所请,让两人受尽羞辱之后,一起关进江南独有的猪笼,沉江罢了。
陶君玉道:“人生在世,不是没有转机的。”
“你尚且是官家千金,不该沉沦自毁,后来服刑完毕,成了百姓,更该向前看。”
安王心道紫川不愧是神都,给了女子最大的自由与抱负。
若是时月升生在紫川,是不是能也做官,判案合法明义,为百姓做主,救一救如今天一般的另一些自己?
陆家族老对于量刑都是不满的,说柳太夫人出具的谅解书纯粹是妇人之仁,不可参考。
又小声嘀咕陶大人女流弱质,更是心慈手软,不足以使颖州正风气,肃纲常,
总之就是徇私枉法了,因着自己是女子所以把女犯轻判了。
“官员只有清正廉洁与否,并不会有男女之分,心中执法不该有偏颇,此事,并非本官是女子所以偏袒,而是从前的男子,在寻常之间便把对女子的羞辱当做正常,而这种正常又被变成了严明法度的假象。”
“若是本官所判有误,请自去告状,既然善讼,本官就在紫川等候。”
陶君玉并不畏惧人言,更不避讳自身是女子,而官员更多是男子的现实。
食君楼案,不过是一桩乱伦案,是时相的家风问题,涉及本人但并不涉及多少,何况又不是真的乱伦。
上位者更忌惮,更不能轻饶的是卖官鬻爵,是结党营私,是与地方豪强勾结。
而百姓最不能容忍的呢?买卖儿童,拐卖人口,庶人私贩为奴,人身财产安全都得不到保证。
前者就是时景鸿上位的路,后者就是洪远流的第一桶金,有了那第一桶金才能向上去做买官的事。
官商勾结,民之大害。
与洪远滔犯的案子相比,时月升又做错了什么呢?
都还未嘉奖其为揭发洪远滔提供证据呢。
“陆墉因《皇象赋》得官职,但现今查实,陆墉剽窃。”陶君玉不顾陆家族老的讨好阻拦,直接道,“撤去陆家因《皇象赋》所得一切荣誉,然,《皇象赋》上篇为时月升所写,下篇为柳真意所写,柳真意尚在陆家,是故陆墉之官职重新赐给柳真意,一应荣誉加于汀溪堂。”
“这……”陆家族老傻眼了,又道,“大人判得不对吧?怎么能让一个女子继承陆墉的官职”
“不是继承,”陶君玉警告他们,“是物归原主。”
“那也应该是我们家主,陆誉,来继承……反正陆誉也是柳太夫人亲儿子。”
陶君玉冷笑,“怎么,这写出来的一篇文章还能继承?”
“才华只随一人身,不会因为血脉流传,不会因为姓氏而继承。”
“若对此判决不满,尽请上告。”
她今日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文书对她示意记录完毕,于是便道“退堂”,也不顾陆家族老们跟着,径直回了官邸歇着。
祁蕊商经过这场判案后倒是更崇敬陶君玉了,她跟着陶君玉身后,还帮忙阻拦陆家人,“陶大人要歇息了,你们跟来干吗?有异议去上告啊。”
陆家族老气得倒仰,“你是我陆家的媳妇,你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我还没嫁呢。”祁蕊商皱眉深深,“你们陆家这样压人…谁去你们家啊,我回去找我父亲和陆夫子,让陆郎离开你们家!”
“你…他是不会同意的。”
“那我换个人嫁喽。”祁蕊商说完又想,“我做什么非得嫁人不可么?”
便追着陶君玉,“陶大人,那个燕境紫川的文官考试……我能不能参加啊?”
“陶大人等等我!”
陆氏族老:“……”
颖州的好女子又少一个!
时曦儒看到陶君玉的第一场判案,就觉得此人不愧是均灵试出的神童。
今日这一场更是笃定了自己原先的判断。
陶君玉真的是被随意选出来派到颖州的人?
“时相,”陶君玉回院的路上碰见他,拿出一封信,“恩师程峤嘱托我送的。”
时曦儒这回没有推拒,收下了。
“…咳”陶君玉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在中都之时,中都宰相柳鸣夏,大学士穆因,都言自己在安王南巡之时出过力,他们想…也去朝阙……述职。”
“这事可禀告今上。”时曦儒多少猜得到他们的意图。
“今上批复哪有时相快?况且安王南巡本也就是时相与今上设计,时相如今全代东圣事务,自当有权利核准柳相与穆大学士的请求。”
时曦儒心说自己倒是不怕今上,但是上皇是个最大的醋缸啊。
于是他把锅甩给醋缸的孩子,“也请先告知安王……”
“柳相他们打算先来颖州……看安王”
陶君玉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了,就因为柳相他们是被上皇剥夺侍君身份的人,于是多年痴恋无处可放,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到要先看看安王了。
时曦儒:“……”
他明白,当年上皇上后的私事,就是整个天下的战与和。
他懂这事的重要性。
“时相此次之后,要回朝阙,还是金陵?”
陶君玉觉得当颖州大案传回朝阙,那时相名声自然一落千丈,仕途必然受损,唯一解决之法,就是认祖归宗,让真相大白。
此后不是匪盗起家的贼子之后,而是燕境百年世族程氏的后人。
但时相的回答出乎她意料。
“本相来此只是顺路办差,其实还有别的公务在身。”
“昙姜没来过江南,带他玩几天,就得去公干了。”
陶君玉看向长廊,那个鲜卑少年正与姜如白说话,说得姜如白一愣一愣地,还怪好玩儿的。
她想到时相当时说的被拐卖进朝阙妓院的鲜卑孩子,那应当就是他了吧。
一个人贩子,多少人因他命运更改……
“昙姜,别玩儿了,回家了。”
少年和姜如白再见,跑到时曦儒身边骂:“催催催,你就会催!”
“等你写奏折,我就在旁边催死你!”
“那涞江大潮还看吗?十里水廊呢?景山呢?”
“去去去,你早说啊!”
他们远远去了,姜如白看着两人背影很是羡艳。
他的小奴出来迎接他,满眼满心都是依恋爱意。
但姜如白总觉得不对,总觉得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