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粱本是胡越的汉人,幼年跟随父母去了西域走马帮,被元国与柔然一场战事卷入,元国军队看他长得高大,本要征他去前线,要知道元国军功擢升之快可是诸国中最有名的……但他却不去,推说自己有病,跟着那些瘦小的边民一起干些后勤的小事。
后来天下太平了,元国献国了,柔然也成了宁国,也献国了。
兵戈化为了玉帛,而海粱还因此跟着元宁的部队进了天下的东都——朝阙城。得了一笔天子的赏赐,留在了天下脚下皇城。
也成了不知全情之人口中的“兵爷”。
每每听到旁人这样说,他总是严肃正经,但又慢慢露出笑意来,显得呆呆地。
但是他生得高大,五官深邃得像是西域或者元国人…对于东都的人来说,他实在有些罕见地美貌了。
但是……
天下统一了啊。
高大俊美,翠眸白皙的元宁儿郎,温润儒雅,端方如玉的燕国君子,还有清秀俊容,山松之姿的圣国公子……更莫提西域童子,暹罗仆侍,昆仑之奴,天山之乐伎!
他海粱在这偌大东都,已经不能算是无可替代的美男子了!
他灰心丧气,同时那笔天子给的“解甲归田”费也所剩无几。
朝阙城米贵,居不易。
他租的房子也快到期,手里只有一锭银子了。
看着窗前人来来往往,有个清秀小哥背着包袱赶路。
倒是生得精致……
海粱看向小哥的包袱,没等到人走就下了楼拦住小哥,与他攀谈起来。
“小哥是来租房的?我与小哥租一间,以后好相互帮衬…”
他瞧着这小哥生得着实漂亮,比楼上远看更可亲可爱,一时间有些紧张。
“好…粗房,租房”
漂亮小哥的声音与外表很不相符,一听就不怎么聪明。
说话不伶俐,自然显得人也是笨笨的样子。
但他那张好看的脸,那双太过标准美丽的眼睛,盛放了太多真挚真实……叫他一时忘了语。
而后不自觉舔了舔唇角。
这么好看,原来是个蠢货。
那就怪不得他了。
小哥话语带着甩不去的南方乡音,对于在东都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些可笑。
但是配上那张软糯如豆沙元宵的面皮,那双柔情得恰到好处,展现美丽锋芒的眼睛,可笑也成了可爱。
他笑一下,海粱的心都不由自己,颤了颤。
他付了房费,海粱窘迫地摸摸口袋,但手里早攥紧了那一块银锭。
“我叫初易。”小哥果然很迟钝,没注意他有些阴暗的神情,自己笑得很光明,又问了他的名字。
海粱开口声音已是嘶哑,道:“我没有钱了,哥哥”
他把那锭银子攥得太紧,以至于手心都痛,他恨起了面前的人,怎么他生得好看却光明,一口乡音,倒是比擅东都官话的自己还自信。
“那…我,我给你垫一下吧”
海粱笑了,赶紧帮他把包袱拿下来,打开,拿出几串铜钱去给东家交了租钱。
他感激道:“哥哥,我们以后是最好的兄弟。”
初易笑笑,没在意海粱的举动。
以为这不过是官兵粗莽,不拘小节。
但当他在睡梦中被人吻上,才知道,他所想的“兄弟”与海粱所想的“兄弟”是不一样的。
海粱哭着说他只是太喜欢哥哥了,他对不起哥哥,但是绝不要哥哥离开自己。
初易看着他泪水涟涟,也顾不得与他那高大身躯如何不协调,只觉心疼,抹去他眼泪:“好啦,你怎么那么爱哭…又不是小孩子”
“哥哥,城东那家卖鱼的…说是…到了黄昏时鱼肉河蚌都便宜了……哥哥我去买,给你吃”
初易一顿,荷包里已经没有几文钱了,断然买不起两个人的鱼肉。
但他未拒绝海粱,海粱不过是希望他高兴吧。是知道他今日出去做工辛苦,要给他补补吧……
初易心里暖了又寒,寒心自己没有能给海粱足够的钱。
看来,他还要再找一份工才是。
“钱只有这么多了吗?”海粱掂掂荷包,眼眶微红,但眼泪早干,“这些都去买河蚌吧?那哥哥就只剩一点点了…”
初易摸着海粱毛茸茸的大头,说话还是夹杂着南边口音:“没事的,你吃饱了就好啊,你吃饱了就是我吃了。哥哥没关系,等你成了角了,给哥哥买一辆好马车?”
海粱点点头,“我说的话一定会实现的!等我红了,一定给哥哥买!”
说着便把荷包拿走了,出了院门。
初易做了活,这下正是疲累,就在榻上睡过去了。
海粱回来把他摇醒,说话还是那样孩子气,“哥哥你出的钱你不吃,还以为我占你便宜呢。”
初易笑了,心想这点钱还算什么嘛?这租房的钱,吃饭的钱…要是和海粱算,那真是算不过来呢。
真是孩子气,拿这种话撒娇。
“宝宝,不要闹。”
他到底是累极了,但又不好扫兴,强撑起来吃了两口。
吃了不新鲜的河蚌让人高马大的海粱也生病了,他在医馆里躺着虚弱得很,把他一路扛过来的初易心急如焚。
他在那一次发愿,下次让他生病好了,不要让海粱生病,他愿意承担海粱所有的病症。
“哥哥,放心,我还要给你买漂亮的马车呢。”
“嗯,你一定会成角儿的,哥哥等着。”
他再也不想让海粱吃这种劣质得令人生病的食物了,他要让海粱过上好的日子。
他会做到的!
从前的日子更难过,他还是做到了。
那时候他只有两岁的儿子,他带着儿子走村串巷,上城下乡,只要有红白喜事请他去表演高跷杂技,他就风雨无阻。
抱着孩子去,人家吃席的时候他和孩子也能吃上,能省饭钱。
现在的日子比那时候好,现在他还有了一个爱他的人。
他看着海粱,道:“你要好好地去闯一闯,要自信,听我的,你去吧。”
海粱哭了,“那个戏班要封闭排演,我就不能见哥哥了,我也不能陪哥哥吃饭了,我也没那么多才艺,我什么都比不上他们,还没有他们长相秀丽…我舍不得哥哥”
初易把自己的荷包给海粱,那里面是他这几天的积蓄。
海粱收了放进自己怀里,又握着初易的手,“哥哥,谢谢你”
“你生得最好看了。”初易要他自信,“你一定能选上,就按照你对我排演的那样去吧,我等你变成角儿的那天!”
海粱感动得眼泪涟涟。
后来,初易就努力做工,拿着赚来的钱给海粱。
海粱总是那么温和,嘘寒问暖说哥哥饿不饿,说戏班里的烧火师傅做的饭没有哥哥做的好吃……说想念哥哥。
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去。
到底是个孩子。
再后来他来送衣物,见到一个女子与海粱嬉笑。
海粱后来说,“那是班主的女儿,我们的小师妹。”
又对他解释,“这回排演,要是没有小师妹我可就选不上呢,做人要有良心对不对?哥哥,我得对得起小师妹。”
他不明白这怎么就和“良心”扯上关系了?
也不明白“我得对得起小师妹”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再来就见不到海粱了。
戏班的小厮拦下他,好说歹说也只是把钱带给了海粱。
小厮说:“海粱哥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这人世间,怎么那么多的“明白”与“不明白”?
他不懂。
难道就因为他没上过几年私塾,所以他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了吗?
“我们戏班要去临淄了,哥哥…我会想你。”海粱终于见了他,一见到他就抱住,那样地舍不得。
“多大的人了……”他也哽咽,一时间忘了追问从前多次的爽约与退避。
“哥哥,去年今天是我们第一天相见的日子”海粱还有些羞涩似的,话语更有痴缠意味。
初易失笑,“想我送你什么礼物?”
“一生一世!”海粱笑开,“和以前一样,我要和哥哥一生一世在一起。”
初易拿出一个金锭放在他手心:“这是一生”
又掏出一个银锭,“这是一世”
“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
其实这样幼稚的把戏上演过无数次,但是初易愿意纵着自己心爱的宝宝。
金锭子和银锭子,加起来都有五辈子了吧。
海粱的脸笑得红扑扑的,他抱住他,“哥哥,等到了上元佳节,一定想着我,一生一世啊!”
初易用力点了点头。
上元节,他赶去临淄见海粱,海粱没见到,只被小厮拿走了荷包里仅剩的回程的盘缠。
他只能在临淄打几天短工才能回东都。
后来,海粱对他忽冷忽热,有时候能见到有时候见不到,说给他送些钱,他就能见到,说来看看,就有小厮拦着。
他想,他不要这样下去了。
他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打完工凑够路费就回东都。
但是没多久海粱就来找他,那么狂热地亲吻他,说想念,说思恋,说迫不得已,说世道如此,说忍一忍……往后就好了。
他听得耳热心软,不再怨他。
但是也冷静下来,他不再想要与海粱这般了。
为了他们在东都的生活,他也去演过南戏,被众人奚落,被旁人陷害,被世上人捧高踩低……他不想要过这样的生活。
但是海粱喜欢。
那么……
“你说什么?”
海粱勃然大怒,又觉荒谬一般笑了,半威胁半劝道:“这里的钱该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要我放弃?”
“这个世上,除了皇亲国戚那些贵族,就是有钱人最快活!咱们凭着一张脸就能赚钱,这种好事你凭什么糟蹋?你还要毁我前程?”
他结巴了,他向来说不过海粱。
面对这样的海粱他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但是海粱又温和起来,“初易,我们一起赚钱,现在多好,等我们老了,就不要脸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都不要了,好不好?”
初易接不上话,道:“老了更要脸”
才对吧。
但是海粱已经非常不耐了,见他不附和,立马甩手道:“还有事,先走了。”
他们就陌路了吧。
再没有亲近,只是逢年过节,海粱诉说思念,隔着纸笔说当年。
他也有了真正的爱人,对于从前,他并不否认,但是也从无记恨。
可是树欲静风不止。
他和爱人到了颖州,才听说颖州富商麦氏的女婿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小生海粱。
“他…”
那时的初易语塞,“我只是想不到…他怎么就成婚了呢”
现今的初易回忆当初,其实真相的痕迹斑斑可循,但仍不敢细探,只觉灰暗难堪。
但殿下们要知道,他便也说了。
安王问,“然后呢?”
然后慕王气冲冲地回来了。
“海粱竟只被判了个从犯,杖四十,流放岭南!”
元慕气得要命,但新上任的司法官把条例一一比对,他也不能在安王刚刚办了个好的案子之后就开始搞特权,于是憋屈异常。
初易对他自己的遭遇倒是轻描淡写,但知情人麦久波的诉状里倒是把海粱和初易的事说了个十成十!
可惜海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瞧着是违法犯罪头子的心腹,实则只敢骗感情。
其他的也全是未遂,根本抓不住他能重判的罪。
“他何止是陈世美,何止是负心人,他简直不是人!”
元慕恨不能自己是个游侠,直接手刃了这等畜生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