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掺和进夺嫡,但也觉得安王诸子年幼,也到不了那个份上。
程峤屡屡催促他与昙姜去金陵探望祖父,言及自己在紫川为官,事务繁杂,不能亲请,又给他寄去了幼时在程家的长命锁……虽是长辈,但言语之间并无相压,时曦儒也不好推却。
便只说关系重大,还是要先请示今上。
到了朝阙,不知怎的脚步转到蔺家门口。
正要转身走,就惊闻时莲升投缳的噩耗。
时莲升想不开,一直忐忑等着休书,但是她心一横,想着蔺家爱名,往后就算不被休也会被冷眼以待,说不定连带着丈夫孩子都被蔺家耻笑。
倒不如成全了他们爱的名声,自己先死,倒能落下一个节义之名。
时曦儒还是来晚一步。
遗书之上只有数语:愧为时家女,以死明志。
时曦儒脑海里是这些弟弟妹妹出生时的场景。
谁能想到今天?
年少之时,他愿为时家尽心竭力,让之位列朝阙名族之中,让这些弟弟妹妹都诗书满腹,进退得意,往后嫁娶在四族,荣归于故里。
但是,时家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拼凑的血腥苦泪,一切都建筑在百姓的苦果之上。
连自己都是假的。
蔺家公子看着是很悲痛,虽然时曦儒此时并不想探究真假。
他只看着几岁的外甥,然后看看刚丧妻的妹夫,“本相虽是程家亲子,但与时家诸弟妹,自小一起长大。”
“这孩子,依旧是本相的外甥。”
“希望蔺公子念些情意,毕竟,这孩子是你亲生骨肉。”
“大哥!”蔺公子被说得心痛,“岂可如此看我,夫人身死,我与大哥一样心痛!”
孩子终于懂得哭了,父子两抱头痛哭。
蔺家其他人倒是松了口气。
媳妇节烈不肯让夫婿蒙羞,女儿重情重义随夫君流放,这都是蔺家的美谈。
时曦儒见小五夫妇赶来,出门的时候问他:“怨恨么?”
时京儒摇头。
“你还是百姓父母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是。”
时曦儒无心多言,“顾好自己吧。”
颖州案若是场地震,那现今就是余震。
从经历余震之后活着的人,一切就从头开始吧。
自今日始,再世为人了。
时家老宅里,两个老妇人在纺织。
宛小鸾不记得那么遥远的三十年前的事,她只记得自己的夫君,姐姐,儿子,女儿。
她不愿意去楚州,但她“儿子”死了,女儿在颖州被押,还未转回朝阙,夫君也被流放,只有姐姐还在身边。
她只认识这些人啊,现在能抓住的,只有身边的姐姐了。
时曦儒怀疑“母亲”是同犯,但一定也是被洗脑了太多,自己都不知知情不报的后果……
二人起先还都又痛又恨地骂着时月升,骂她害了自己的丈夫,害了亲生父亲,六亲不认,枉为人。
但骂着又哭了,觉得自己把孩子养成这样,实在对不起丈夫,是作孽,是报应!
她们把丈夫视作天。
根本不去想从前的事,也想不起来。一想起,就抗拒。
这两个女子对时曦儒很好,都称得上是亲生母亲一样的爱护,彼此间也是相扶相携,从未有过什么龃龉。
但是,一切都该回归正轨。
“时曦儒,你个不孝子!你把你爹弄去流放了,连我们都不放过!”
“姐姐,我不走…我不走,别丢下我”
他派人把二娘带走,送去宛家在朝阙新买的宅子,宛太夫人不辞劳苦,已经在京等候。
他不想二娘糊涂一辈子,为仇人生儿育女不够,还要与仇人百年后同眠于墓穴。
让她们那么听话的药,他也查到了,是从前南海王制的“梦柯”,不知何时竟流传到了江南。
年深日久,那药力不散,竟还更愈顽固。
“时曦儒!你也想逼死我吗?”母亲拿着纺锤要刺自己,“害死你亲妹妹还不够,害得家破人亡还不够!你要杀了所有人才甘休,是不是!”
“我没有把你交给衙门,已经是顾念母子之情。”时曦儒忍了又忍,“你不是我亲生母亲,却对我如亲子一般抚养,我是该感激。”
“但若你是知情我是被抢来的,那你欣然抚育,又是否为同党?”他见母亲浑身颤抖,便不再说话,“我会赡养你终老,但若有一日我查到你与那些案子也有牵连,我一样送你去官府。”
“狼心狗肺的东西!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时夫人气得把纺锤扔去砸他,“我含辛茹苦养育你竟成了错了!”
“这些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就为了给你请名师教学,送你读书……你全都忘了”
时曦儒不再理她,自去了别院。
从今之后,别院才是时相之府。
而因为颖州案无辜受罪的第一人是敬王。
敬王妃从楚州探完血缘稀薄的七大姑八大姨,到颖州的路上听说敬王世子给敬王买了私奴,一个不够,还买一送一了。
世子?买私奴的世子?
那定然不会是自己的乖儿子,毕竟他才十三岁!
那么就是圣淇那个找打的东西怂恿自己别的儿子给他献私奴喽?
“娘子!娘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打…错了我错了,真错了”
“啊!我错了也打?我真没干……你信我嘛,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在朝阙待着,什么都不知”
敬王妃拎着他耳朵,“什么都不知道?我叫你什么都不知道!”
“疼疼疼…儿子快来救爹”
敬王看圣菜如看救星,敬王妃看在儿子的份上松了手。
“菜菜,爹爹一直在朝阙好好待着,我们这些王爷不请旨根本出不了朝阙,爹爹见了哪些人,王府詹事也都记载下来了,爹怎么可能和哪个世子见面说买什么颖州的私奴啊!”
敬王真是冤枉死了,揉着耳朵哭唧唧。
敬王妃又瞪他一眼,低声骂道,“在孩子面前说什么私奴…找打”
“菜菜…”敬王把儿子抱怀里保护自己,“劝劝你娘亲,叫娘亲别气了,爹爹最喜欢娘亲了。”
圣菜听见了,道:“是墨君哥哥为了帮安王哥哥办颖州的案子,才假借我们家的名义的。”
敬王妃与敬王听了都觉得事情大了。
“小兔崽子己折腾就算了,冒本王的名声?”敬王洗清了自己便生罪魁祸首的气,“一个商人子,这样嚣张……”
“商人子怎么了?我还是罪人之女呢,你什么意思?”敬王妃看着敬王,敬王声音低下去,“那他也不能…”
“不是为了安王么?”敬王妃识大体,更知大局,“都让安王代天子南巡了,还不得巴结着点?”
说得虽不屑,但也让敬王对靳墨君不满的意思消了。
“不止墨君哥哥,安王哥哥装成大哥,晞王装成林姐姐。”圣菜生动活泼描述墨君给他讲的经过,“然后那夜就找到证据了。”
“就是不知道会怎样判决。”
敬王无所谓,他名声洗清了就行。
至于圣涬什么的,他也管不了了。
“菜菜,先别想了,把这个桃吃了。”敬王妃给孩子几个桃就打发了。
然后过了大概十几天,颖州案告破。
今上论功行赏,大封诸王,给敬王也升了一等,说是嘉奖他为了颖州百姓自污声誉。
敬王便不说靳墨君是个胆大妄为的兔崽子了。
......
那日云生处置宴,靳墨君为时相斟酒,说起曾假借敬王名声一事,希望时相能为敬王请功。
“那不是你的功劳么?”
“借着敬王声名罢了,否则根本不能成行。”
“你倒是自知,为何不向安王请求?”
“……颖州案是安王办的,但南巡却是今上与时相定的。”
时相默了会儿,“这么明显?”
“待你高中之后,来朝阙寻本相吧。”
他自然要给敬王请功了,要不然敬王不得被敬王妃打死了?
那样的话菜菜该怎么办?
目的达成之后靳墨君就回西窗筑了,头脑中也回荡着陶大人那番话。
时相是被偷的神童?那为什么洪远滔看他爹也看成人贩子?
“墨君你回来怎么不叫爹一起…害得我找了你一圈”
靳老爷喝得醉了,见墨君在正堂还以为儿子有孝心在等他,“回去睡吧,别等了,爹回来了,安然无恙!”
然后听见儿子说,“靳金子,我是不是也是被你偷回来的?”
“什么……叫我大名干什么”
靳老爷把那句话往心里过了一下,酒醒了。
“你怎么也那么想?”他急了,“你真的是我亲生的!”
“那我娘呢?”靳墨君挑眉,一提他娘,他爹就叹气,然后转移话题。
“你娘走了。”靳老爷看敷衍不过去,说了实话:“你娘就没嫁给我过…我不知她去哪了,应该在哪儿劫富济贫吧。”
靳老爷见墨君那副听得不满意不走的样子叹气又叹气,然后抓了只椅子坐下,说起当年:
“当初你爹我刚出村子,没什么钱,在中都附近锦绣丛那块儿捡到重伤的你娘,她是为了刺杀陈国某个权贵受伤的。”
“我那时所有的钱都拿去给她买伤药了,算是救了她一命,她说要报恩,问我要什么。”
靳金子讲得动情,还有些害羞,“虽然那时候缺钱,但我当然说我要老婆啊。”
靳墨君:“……”
所以不是人贩子的故事,是报恩的戏本子?
“谁成想她生完了你,就留下一封书信一面镜子就走了。”
靳金子慨叹,“她说她四海为家,不会停留。”
“书信上说某某处藏了一盒金子,让我去挖了,拿金子养你。”
他把怀里小菱花镜子拿出来,“你小时候经常啃,所以我收起来了。”
靳墨君听明白了,对他爹说,“睡吧。”
然后自己去了卧房。
靳老爷:“……”
这就没了?
到底谁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