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柳镇狭窄的街巷间来回奔突、咆哮。
鹅毛大雪被狂风撕扯着,旋转着扑向大地,将天地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行人绝迹,连野狗都瑟缩在不知名的角落。
镇东头“老陈记”客栈那盏昏黄的风灯,成了这片死寂雪原里唯一微弱而倔强的呼吸。
“笃、笃、笃……”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微弱却清晰地穿透风雪的嘶吼。
店家老陈正费力拨弄着炉膛里奄奄一息的炭火,闻声一愣,疑惑地放下火钳。
这种鬼天气,谁还会来?
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门外,风雪立刻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猛扑进来。
门口立着一个年轻人,身形颀长,裹着一件单薄得几乎毫无御寒作用的黑色长衫。
风雪卷过他的发梢和衣袂,他竟似浑然不觉,像一杆笔直插进雪地的墨竹。
老陈的目光惊疑地落在他被雪片覆盖的肩头和冻得发青的脸上:“客官…您这是…吃饭还是住店?”
“都要。”青年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受风雪干扰。
他跨进门,反手带上沉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狂暴的世界。
老陈忍不住又问:“这冰天雪地的,您就穿这个?”
青年没回答,目光扫过店内陈设,径直走向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下。
老陈压下心头古怪,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络:“您想吃点啥?天寒地冻的,来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驱驱寒?再来点……”
“随意上几道吧,”青年打断他,视线投向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混沌。
“再温一壶酒。”
他伸手入怀,掏出的竟是一枚沉甸甸的银元,搁在桌上。
老陈面露难色:“这…客官,如今这世道,银元早就不通用了,得用这个”
他搓了搓手指。
青年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是我疏忽了。”
他收回银元,又取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放在桌上,“劳烦店家,多的权当小费。”
老陈脸上的为难瞬间被笑容取代,连声应着“好嘞”,脚步轻快地钻进后厨。
青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大雪如同白色的洪流,填满了窗棂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眼神沉寂如深潭,映着窗外翻涌的白色,仿佛在凝视某种旁人看不见的、遥远的深渊。
不多时,热气和香气一同涌出。
老陈托着一个红漆木盘过来,上面只静静卧着一碟青翠欲滴的青椒肉丝,一碟油光水亮的酸辣白菜,配一锡壶烫好的黄酒。
他麻利地摆好,解释道:“我们这地方的规矩,喜事、平常吃饭,上双数,图个吉利。白事…才上单数。客官您慢用。”
青年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送入口中,又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点点头:“店家好手艺。”
他吃得专注而安静,雪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屋内只有炉火的噼啪和他细微的咀嚼声。
就在这静默里,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凄厉的声音,像冰冷的针尖,穿透风雪厚重的帷幕,刺了进来——是唢呐!
那声音呜咽着,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哀鸣。
青年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恰在此时,老陈又端了四道热气腾腾的菜出来,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唢呐声,脸色陡变,几步冲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将那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彻底隔绝了外面风雪和那缕不详之音。
“晦气!”老陈啐了一口,搓着手,仿佛要搓掉沾上的霉运,低声咒骂,“真他 娘的晦气!”
青年放下筷子,看向老陈:“店家,方才那唢呐…所为何事?”
老陈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不自然,眼神躲闪,连连摆手:“客官,莫问,莫问!这大过年的…雪夜路滑,您吃完早点歇息是正经。”
青年沉默片刻,手再次伸进怀中,摸出几张票子轻轻推过去:“风雪夜长,店家不妨当个说书人,也好解解闷。这算是我请店家喝杯热茶润喉。”
老陈看着那钱,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用力推了回去:“客官,您这不是打我脸么?钱我不能收。只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什么压垮了脊梁,拖过一条板凳坐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叹息,“这事儿…说来话长,也真他 娘的造孽啊!”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炉火,仿佛那跳跃的火焰能映照出早已消散的往昔光影。
“我们镇子西头,以前住着柳家,那可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户。柳老爷…那真是菩萨心肠,修桥铺路,接济穷苦,谁家有个难处,没少得他帮衬。镇上人提起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可惜啊,柳老爷和夫人成亲多年,膝下空空,夫人急得不知拜了多少菩萨,烧了多少高香。也是老天开眼,柳夫人四十岁上,竟真的怀上了!生下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取名林艳。那满月酒办得…啧啧,流水席从柳家大院一直摆到街口,整个镇子都跟着沾喜气……”
老陈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炉火映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阴影跳动。
“酒席正酣时,来了个老头,干瘦,穿着件分不清颜色的破道袍,看着像个混饭吃的江湖骗子。柳老爷仁厚,照样奉为上宾。酒过三巡,柳老爷趁着高兴,想请他给宝贝女儿批个八字,看看前程富贵。”
“谁承想……”
老陈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带着一种深重的恐惧:“那老东西!他盯着襁褓里的女娃,眼珠子像淬了毒,嘴里蹦出的字儿能把人冻僵!他说…他说柳家小姐是‘天煞孤星’转世,生来带‘绝户’的命格!谁沾上谁倒霉,给她送过祝福的人,更是一个都跑不了,轻则破财伤身,重则…家破人亡!”
老陈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
“当时就炸了锅!柳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叫人把那满口喷粪的老东西乱棍打了出去!可…可邪门的事儿,就从那天开始了。”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先是柳家的鸡鸭猪羊,一夜之间莫名其妙死了一大片。接着,柳夫人就病倒了,药石罔效,缠绵病榻,下人夜里还常听见屋里有怪响,看见黑影……可怜柳夫人,硬是熬到小姐四岁上,油尽灯枯,撒手去了。更要命的是,当年参加过满月酒的那些人,家里也开始不顺当,不是丢东西就是生病,磕磕绊绊不断。久而久之,大伙儿看柳家,看那小小的柳林艳,眼神就变了,敬鬼神而远之啊……”
“去年冬天,柳老爷…也病倒了,没熬过去。”
这时,老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力的悲凉。
“这下,‘灾星’的帽子,算是死死扣在了柳家小姐头上。镇上接二连三出事,丢牲口的、走水的,前些日子,连李木匠家的大小子好端端走在路上,竟被一辆过路的马车给撞飞了,至今昏迷不醒,眼看就不行了……人心惶惶啊!镇上几个族老聚在一起,认定是柳林艳这‘灾星’在镇上盘踞多年,霉运已经浸透了整个镇子的风水地脉!不把她弄走,全镇都得跟着陪葬!就在这节骨眼上,当年那个算命的老东西,又鬼一样冒了出来!”
老陈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他说,柳林艳这‘孤煞’的命格已成气候,寻常法子送不走。唯有…唯有把她嫁给后山老林里的‘木神’,做木神的新娘,才能平息神灵的怒火,换回全镇的平安。”
“今天,就是‘送亲’的日子。那唢呐吹的…是送葬的调子。”
“一个孤女…能有什么力气反抗?就这么…被送上山了。柳老爷一辈子积德行善…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
他颓然地佝偻着背,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对命运无常的茫然与悲怆,在炉火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无声地燃烧、剥落。
故事讲完了,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炉中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永无止息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