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声音在炉火的噼啪声里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沉重的叹息,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唉,都是苦命人啊…”
他喃喃着,下意识抓起桌上的酒壶,发现不知不觉间,那大半壶温热的黄酒竟已被自己喝得见了底。
他晃了晃空壶,脸上泛起一丝酒意的红晕,站起身,带着几分浑浊的歉意看向青年:“客官,怠慢了,我再去给您温一壶来暖暖身子?”
“不必。”青年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隔绝了风雪与唢呐声的旧蓝布窗帘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外面翻涌的黑暗。
他放下筷子,碗碟已空。“饭很好,酒也够了。我出去走走。”
“走…走走?”老陈的酒意瞬间惊飞了大半,怀疑自己听错了,“客官,您说…出去?就现在?外面可是大风雪!鬼哭狼嚎的!您这身板…”
他猛地想起什么,狐疑地盯着青年沉静的侧脸,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客官!您…您该不会听了柳小姐的事,想去…想去管管吧?听老陈一句劝!那是‘木神’要的人!是镇里上下老小一起定下的事!管不得!也管不了!那山上…邪门得很呐!您一个人…那不是去送死吗?”
青年终于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慢条斯理地剥开,露出里面饱满喷香的瓜子。
他拈起一粒,轻轻一嗑,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家多虑了,”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只是吃得太饱,出去散散步,消消食。风雪虽大,倒也清爽。”
老陈看着他那身单薄的黑衫,又看看他手里悠闲磕着的瓜子,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直冲脑门。
大风天!零下十几度!出去散步?还嗑瓜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唉…客官,您…您好自为之吧!天黑雪大,千万…千万当心脚下!”
他摇摇头,不再多言,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步履沉重地退回了后厨,只留下青年一人,对着那紧闭的窗帘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青年将最后一粒瓜子壳轻轻放在桌上,动作从容。
他再次为自己斟满了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饮下。
他站起身,端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又一次郑重地面向那扇紧闭的窗。
酒杯平稳地举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凝的仪式感。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对着窗外的风雪和黑暗低语着什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空杯轻轻放回桌面,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门口,推开了那扇隔绝寒冷与风暴的门扉,身影瞬间被翻涌的雪片吞噬。
风雪的利刃切割着裸露的皮肤,积雪深可及膝。
送亲的队伍如同一串在白色炼狱里艰难蠕动的黑点。
八条壮汉抬着一顶简陋的、糊着惨白纸花的轿子,沉重的喘息在风里撕扯成碎片。
轿子前方几步开外,引路的正是那个干瘦的算命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破旧的道袍被狂风掀起,像一面招魂幡。
死寂。
那凄厉的唢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和轿杠压在肩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先…先生!”抬轿队伍末尾的一个汉子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
“歇…歇歇吧!实在…实在扛不动了!这雪太深了!”
前方的算命先生没有回头,步伐似乎没有丝毫迟滞,只有他那沙哑含混的声音逆着风飘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时辰…快到了…耽搁不得…木神…等不及了……”
声音飘忽,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
后面几个抬轿的汉子互相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不对劲!他们明明已经拼尽了力气在加快脚步,可前面那个干瘦老头的背影,却始终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鬼影!
更可怕的是,借着雪地微弱的天光,有人眼角的余光扫过算命先生刚刚踩过的地方。
雪面上,只有轿夫们凌乱深陷的脚印,而算命先生走过的地方,竟…竟平整如初,只有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压痕!他整个人像是…飘在雪上!
“王…王哥!”另一个汉子声音发颤,对着前面领头的人低吼,“你看…你看他的脚!他…他不是在走!他是在飘!”
领头汉子猛地回头,正好看见算命先生一步迈出,那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脚尖点地的瞬间,整个身体轻飘飘地向上浮起一小截,再落下时,雪地上几乎不落痕迹!
一股寒气瞬间从领头汉子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都…都他娘的磨蹭什么!”领头汉子强行压下恐惧,色厉内荏地吼道。
“给老子走快点!跟上先生!”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带着湿滑粘腻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紧贴着领头汉子的后颈响起,如同毒蛇吐信:“你们…在…看…什么?”
领头汉子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那张干瘪枯槁、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
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
“啊——!!!”领头汉子的惨叫被风雪撕碎。
“跟上!”算命先生猛地张开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腐肉的恶臭扑面而来,枯瘦如爪的手向前一指,动作僵硬得不似人类关节所能完成。
队伍再次艰难移动,但恐惧如同瘟疫在每个人心中疯狂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算命先生的后背上。
只见他再次迈步,这一次,动作清晰得让人头皮炸裂,他只用脚尖点地!
整个脚后跟高高翘起,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违背重心的姿势向前“飘”动!宽大的道袍下摆空空荡荡,在风雪中摆动,仿佛里面根本没有腿!
“鬼!他是鬼啊——!”
终于有人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嚎叫出来。
这一声如同引爆了炸药桶。
抬轿的汉子们再也顾不得肩上的重担和所谓的“木神”。
发一声喊,丢下轿子,像受惊的兔子般四散奔逃,只想离那个踮着脚尖飘行的怪物越远越好!
“桀桀桀桀……”令人牙酸的怪笑声在风雪中陡然炸响,盖过了狂风的呼啸!
那声音充满了非人的恶意和嗜血的兴奋。
逃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只觉得后颈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扯去!
他惊恐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算命先生那张放大的、狞笑着的脸!
那张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尖利、闪烁着寒光的牙齿!
他甚至闻到了对方口腔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腐气!
“不——!”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
“咔嚓!”
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和咀嚼声,汉子只觉得右耳一阵冰凉,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到算命先生干瘪的腮帮子蠕动着,嘴角淌下混合着鲜血和碎肉的粘稠液体,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正被它贪婪地咀嚼着!
“美味…桀桀…”怪物含糊不清地低语着,浑浊贪婪的眼珠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四肢着地,像一只巨大的、扭曲的蜘蛛,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爬行声,朝着另一个瘫软在雪地里的汉子猛扑过去!
几个魂飞魄散的汉子连滚带爬,没命地朝着镇子的方向狂奔,身后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咀嚼声和怪物爬行的窸窣声如同跗骨之蛆。
风雪迷了眼,他们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离那个吃人的怪物越远越好!
突然,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如同从风雪中凝结出来一般,静静地挡在了他们逃窜的前路上。
是那个客栈里的黑衣青年!
青年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黑衫,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却仿佛无法沾染半分寒意。
“跑!快跑啊!”领头的汉子脸上糊满了血和泪,嘶声力竭地冲着青年大吼,“后面有鬼!吃人的鬼!快跑——!”
青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警告,目光平静地越过他们惊恐扭曲的脸,投向那风雪深处急速爬来的诡异黑影。
青年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几个微不可闻的音节,低沉而古老,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瞬间便被狂风吹散。
那踮着脚尖爬行的怪物,此刻已完全褪去了算命先生的人皮伪装,显露出它枯槁扭曲、散发着浓烈尸臭的本来面目。
它也看到了青年。
浑浊灰白的眼珠猛地爆发出骇人的贪婪光芒,远比看到那些轿夫时更加炽烈!
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它兴奋地怪叫一声,四肢并用,速度陡然加快,带起一片雪雾,朝着青年猛扑过来,张开的巨口里,腥臭的口涎和残留的血肉碎末滴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青年不退反进,迎着那扑来的腥风,一步踏出。
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指尖在虚空中极其迅捷地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
一点刺目的金光骤然在他指尖凝聚,纯净、炽烈,仿佛浓缩了正午的骄阳,瞬间撕裂了风雪的晦暗!
“敕!”
一声清叱,如金玉交鸣!
那点金光闪电般射出,精准无比地洞穿了尸鬼干瘪的胸膛!
“噗嗤!”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
金光没入之处,只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焦黑孔洞,边缘的皮肉如同被烈火烧灼过一般迅速碳化、萎缩,冒出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
一股粘稠腥臭的黑色液体从孔洞中汩汩涌出。
尸鬼扑击的动作猛地一滞,发出一声痛苦的、非人的尖啸,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焦洞,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被更加狂暴的凶戾所取代!这点伤,似乎并未真正伤及它的根本!
“不是木神…是尸鬼…还有点气候了…”青年眉头微蹙,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背后还有东西在玩这尸体。”
尸鬼再次发出一声狂怒的嘶吼,不顾胸口的创伤,带着更加凶猛的势头,裹挟着腥风和腐臭,再次扑向青年!枯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取青年的咽喉!
青年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就在那沾满血污和碎肉的利爪即将触及他皮肤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念咒掐诀。
他只是看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抬起了左手。
然后,一巴掌扇了过去。
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但那手掌挥出时,空气仿佛被瞬间压缩,发出沉闷的爆鸣!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如同重锤击打朽木的声音炸开!
尸鬼那扑来的身躯,就像是被一辆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轰中!
它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身体便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如同一个破麻袋,在空中划过一道扭曲的弧线,“轰”地一声砸在十几米外的一棵粗大枯树的树干上!
枯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积雪簌簌落下。
那尸鬼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四肢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枯槁的头颅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耷拉着,紧贴着肩膀,再无声息。
胸口的焦洞依旧冒着青烟,粘稠的黑血在雪地上晕开一大片污迹。
青年看都没看那堆彻底失去动静的枯骨,只是随意地对着那方向屈指一弹。
一点微弱的金光如同萤火,飘飘悠悠地落在尸鬼残破的躯体上。
“嗤啦——!”
如同滚油泼雪!
尸鬼的躯体连同它身下的积雪,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腐蚀、塌陷下去!
转眼间,原地只剩下一个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浅坑和几缕袅袅升起的青烟,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风雪似乎都被这诡异的一幕短暂地压制了片刻。
青年这才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顶被遗弃在风雪中的惨白轿子。
轿帘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着,露出里面一角刺目的红。
他伸出手,轻轻掀开了那厚重的轿帘。
轿内狭窄的空间里,一个身着粗劣大红嫁衣的少女被紧紧捆绑着,蜷缩在角落。
绳索深深勒进她的皮肉,嘴里塞着破布。
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霜,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微微颤抖。
正是柳林艳。
她的生机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吹灭。
青年的指尖在虚空中极其细微地一划。一道无形的气刃掠过。
“嘣!嘣!嘣!”
束缚着柳林艳手脚的粗麻绳应声而断!
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柳林艳猛地打了个寒颤,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应该盛满少女明媚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麻木和一片死寂的灰暗。
然而,当她的视线聚焦,看清轿帘外那张风雪中沉静的脸庞时,那死水般的眼底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极其微弱地、难以置信地,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生”的亮光。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出这禁锢的牢笼。
青年没有伸手搀扶,只是静静地站在轿外,让开了位置。
柳林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轿子里扑了出来,冰冷的积雪让她打了个趔趄,但她立刻挣扎着站稳。
寒风裹挟着雪片抽打在她单薄的红衣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般的战栗。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恐惧全部吐出去。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刚刚找回一丝神采的眼睛,紧紧地、带着无尽的感激和一种懵懂的希冀,望向风雪中那道沉默的黑色身影。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难后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青年没有回头,目光投向远处风雪更深处、被黑暗笼罩的山峦轮廓。
那里,似乎有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气息在盘踞翻涌。
他迈开脚步,踏着深雪,径直朝着那黑暗的山林方向走去。
风雪卷起他单薄的黑色衣袂,猎猎作响。一个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柳林艳的耳中:
“莫鑫。”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没入风雪,向着那吞噬光明的黑暗山影,头也不回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