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韦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蝶，瞬间消失在王府井汹涌的人潮与刺眼的霓虹里。那仓皇逃离的姿态，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扎进张靖宇的心口。他下意识地想拔腿去追，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追上去又能说什么？解释？在宋佳咄咄逼人的质问和艺韦破碎的眼神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艺韦刚刚经历过那样惨痛的背叛，他此刻的靠近，会不会是另一把捅向她旧伤口的刀？
“面具……为什么要戴个面具？”艺韦临走前那低不可闻的呢喃，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张靖宇混乱的思绪里。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他从未想过戴面具。与宋佳，是确确实实爱过、珍惜过的时光；分开，也是经过漫长痛苦挣扎后，确认了“不合适”这个冰冷的事实。爱时倾尽全力，是真爱；爱消逝了，放手亦是尊重。在他朴素的认知里，一段恋情，源于爱，便该止于不爱。何必再纠缠于谁对谁错，谁亏欠了谁？曾经的付出，只要源于真心，便是值得的，无需附加条件。
然而，这偌大的北京城，偏偏让他们狭路相逢，上演了这场猝不及防的闹剧。
“由她去吧……”张靖宇心底一声沉重的叹息。艺韦需要空间，需要时间平复。缘分若在，爱若真挚，自会顺其自然地找到归途。强行追逐，只怕适得其反。他只能将那份汹涌的担忧和刚刚萌芽便被风雨摧折的情愫，深深压回心底。目光追随着艺韦消失的方向，他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沉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情。
这眼神，却被一旁的宋佳精准地捕捉到了。
宋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今天带着被背叛的怒火而来，本是想撕开张靖宇虚伪的面具，让他难堪，让他后悔。可此刻，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痛苦表情，看着他望向艺韦背影时那从未对自己流露过的、混合着心疼与深情的眼神……她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刺骨的寒凉和更深的绞痛。
搅局？她似乎成功了，却又输得一败涂地。
眼前这个男人，分手才一个月啊！一个月！他就能迅速找到新的目标，用那曾经只属于自己的温柔去俘获另一个女孩的心？他一定是用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柔情蜜意，让那个叫艺韦的女孩深陷其中！就像当初对她一样……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些温存的夜晚，那些曾让她深信不疑的甜蜜誓言，此刻却像淬毒的针，扎得她千疮百孔。
“佳佳，”张靖宇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带着一种疲惫的冷静，“我们都分手了。我知道你难过，当时……我也很痛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下定决心：“但感情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继续纠缠下去，对彼此都是折磨。好聚好散，给彼此留点体面，不好吗？”
字字清晰，句句如刀。
宋佳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指尖冰凉。好聚好散？体面？那些曾经滚烫的情话、那些描绘未来的蓝图，难道都是虚假的泡沫？是她宋佳感受错了，还是这个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们那么相爱，为什么要说得这么绝情？”她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质问，“‘好聚好散’？张靖宇，我们的感情在你心里就这么轻飘飘吗？”
张靖宇的眼神复杂地闪动了一下，那些共同的记忆并非没有分量。但他更清晰地记得导致分手的根源：“相爱不代表能克服所有障碍。北京买房子才结婚——这不该是通往婚姻的唯一门票，更不该是父母强加给我们的、必须立刻兑现的条件！那是我们两个人需要共同规划、共同努力的目标，而不是一纸婚前必须达成的交易！”
宋佳一时语塞。房子……又是房子！她确实是传达了父母的心愿，可这何尝不是她自己深藏的渴望？一个在北京打拼、渴望扎根的女孩，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女儿，谁不想要一个安稳踏实的家？父母操劳半生，唯一的念想就是女儿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归宿，这有错吗？她是北京本地人没错，家里也有几套房产，但那终究是父母的财产，是将来可能的嫁妆。可结婚，是两个人组建新家庭啊！男方难道不该提供一个属于“他们”的、独立的空间吗？这要求过分了吗？都谈到谈婚论嫁了，为什么他如此抗拒，甚至不惜以分手相逼？
张靖宇看着宋佳眼中的委屈和不理解，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他是真心想过和宋佳共度一生的。她漂亮、知性、情感丰富，她的家庭背景更是锦上添花。他来自福建农村，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能考上大学，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北京站稳脚跟，进入知名大厂，是他拼尽全力才抓住的命运绳索。这份体面工作的背后，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望和他不甘平凡的梦想。
他何尝不想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一个宽敞明亮、足以让未来孩子快乐成长的家。他和宋佳无数次憧憬过，规划过。他承诺过，他会努力，会给她买大房子，让她过上优渥幸福的生活。但现实是冰冷的。北京的房价是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以他当时的收入和积蓄，需要时间，需要奋斗，绝非一蹴而就。
家里的催婚电话像紧箍咒。二十六岁，在老家已是晚婚。父母盼着在村里扬眉吐气，盼着看到儿子成家立业。他多想用自己钢铁般的肩膀，为未来的妻子撑起一片天，让父母为他骄傲，让村里人改变看待他家的眼神。
可宋佳父母的态度，在一次次的饭局商讨中变得强硬。房子，成了横亘在婚姻殿堂前不可逾越的鸿沟。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被巨大的压力和无力感吞噬。他思考爱情的本质：它该是纯洁神圣的，是两颗灵魂在尘世间的相互依偎，共同品尝生活的甜酸苦辣。他渴望走出校门后牵手的妻子，是能与他风雨同舟的伴侣。现实却如此残酷，两年的感情，难道就要被一套尚未拥有的房子生生扼杀？黑暗中，这个七尺男儿也曾让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枕畔。
他想起初中时读过的《穆斯林的葬礼》。楚雁潮对韩新月那至死不渝、超越生死的爱情，那份纯粹的精神厮守，曾深深震撼过他年轻的心灵。新月如未及绽放便凋零的花，他们的爱却触及了灵魂的至高境界。而他和宋佳呢？虽未正式步入婚姻，却早已同居两年多，该有的亲密与承诺都深刻体验过。那是人之常情，是生命本能，也是人类情感进化的需求。然而，当他们终于站在婚姻的门槛前，却被一纸“房产证”的硬性要求无情地挡在了门外。
他终究不是楚雁潮那样的圣徒。他只是一个在现实夹缝中挣扎的普通人。
一个月前，他带着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向宋佳提出了分手。然后，他像逃离战场般，搬出了那个倾注了两人心血、布置得温馨无比的合租房。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租下了一个简陋的单间。他告诉自己：一切，必须重新开始。
此刻，站在王府井喧嚣的街头，面对着泪眼婆娑的前女友，看着艺韦消失的方向，张靖宇混乱的心绪中，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与宋佳的路，早已走到了尽头。而艺韦，那个在绝望深夜里向他袒露脆弱、又在重逢时让他心弦拨动的女子，那份刚刚萌发便被这场意外风雨打蔫的嫩芽……或许，才是他真正渴望守护的、属于未来的光。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八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宣告了宋佳这场闹剧的终结。张靖宇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揉碎了的暮色，有疲惫，有决绝，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他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那家充满窒息感的餐厅，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碎裂的过往上，留下无形的裂痕。“到此为止，别再有任何纠缠了。我们之间……早该画上句号了。”
张靖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力量，穿透了餐厅里残留的尴尬空气。宋佳怔在原地，仿佛被这最后的判决钉在了原地。眼角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痕迹。她知道，这次是真的了。那些曾经的幻想、不甘和算计，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一股强烈的自尊混合着被抛弃的羞愤猛地涌上心头，她用力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
（才貌双全如我宋佳，难道还愁找不到更好的归宿？离了你张靖宇，日子只会更精彩！） 她在心底近乎咬牙切齿地发誓，试图用这份强撑的骄傲来抵御心口的空洞。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个决绝的背影，她抬手狠狠抹去，仿佛连同这段不堪的感情也一并拭去。
而让张靖宇真正感到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却是龚艺韦转身离去时，那单薄肩膀微微颤抖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的受伤和委屈，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得像当年宋佳初遇他时的依赖与脆弱；陌生的是，此刻他胸腔里翻涌的，竟是一种强烈的心疼和保护欲，远比对宋佳的复杂情绪来得纯粹而汹涌。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对她动了心？）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方才对宋佳说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不仅斩断了与宋佳的孽缘，更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线的这一边，是彻底清空的过去；而线的那一边，那个仓惶逃离的身影，却在他眼前愈发清晰。
龚艺韦几乎是逃离了餐厅。直到冲进自己公寓，反锁上门，积蓄的泪水才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下。她蜷缩在沙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任由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不知哭了多久，泪腺仿佛枯竭了，只剩下一种冰凉的麻木感笼罩全身。她抬起红肿的眼，望着天花板，一种奇异的冷静取代了之前的慌乱。
（我凭什么这么生气？张靖宇又不是我的谁……我也不是他的谁啊……） 这个认知像冷水兜头浇下。他们不过是在同一个项目组共事，机缘巧合下吃过两次工作餐的同事而已。那点微弱的联系，怎值得她刚才在餐厅里像个被侵犯了领地的刺猬般失态？
（除非……除非我早就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他了？所以看到那个陌生女人和他纠缠，才会瞬间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这个迟来的、清晰的答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心头的迷雾。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在看到他们拉扯时心如刀绞，所以才会在他看向自己时感到无地自容，所以才会像个傻子一样哭着跑开！
“哈……”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随即，这笑声像失去了控制，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她笑得眼泪再次涌出，笑得弯下了腰，像个终于看清自己荒诞戏码的疯子。笑自己的迟钝，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这场莫名其妙的、还未开始就已让她溃不成军的……心动。就在她笑得浑身发软，几乎喘不上气，瘫倒在沙发上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打破了这疯狂又孤独的氛围。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发信人的名字——张靖宇。
龚艺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了那条长长的信息：艺韦，请原谅我的唐突，也请原谅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你造成的困扰和伤害。我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刚才在餐厅出现的女孩，叫宋佳。她……是我的前女友。我们在一起很多年，甚至一度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后来因为一些无法调和的矛盾，尤其是她父母对于结婚提出的那些苛刻的条件，还有我们彼此对未来的规划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最终，这段关系走到了尽头。那场分手并不体面，拖泥带水了很久，直到今天，才算真正地、彻底地了结。
刚才对她说的那些话，是我最后的决定，也是对她、对过去的一个正式告别。我本不想让你卷入这种难堪的局面，更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
但是艺韦，你知道吗？当我看着你转身离开的背影，那种心疼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强烈到我无法忽视。它迫使我必须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