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在大纱帽胡同，李铭此时已恢复沉静。
齐二郎停好马车，拉开车帘，李铭扶着他的肩膀，平稳地下了车。
一个穿着青衣、戴着小帽的家仆从齐二郎手中接过请柬，面带歉意地解释道：“刚有位客人到，门房大哥进去通报了，请这位公子先在门房稍等。”
张府向来规矩严格，平日里客人不多，所以只有门房能进内宅禀报。
李铭这会儿有点紧张，因为他要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
高中状元后没几天他就受到了张居正的请柬，请他到家里做客，至于为什么请？答案太容易猜了。
之前李铭就猜测张安然的身份，大概率就是张居正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是要正是和他的岳父大人见面了。
看到请柬之后李铭瞬间冷静了下来，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准备，然后来张府见他的岳父大人还有大小舅子。
李铭不知道张居正这一大家子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想到自己已经高中状元，张家也不可能把他当一个吃软饭的废物直接扔出去，他也放松了很多。
李铭三人跟着家仆走进门房，只见一个面容方正、阔口、肤色古铜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里面。
听到有人进来，那男子如鹰隼般的目光扫了过来。
仅仅一眼，李铭就感觉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
齐二郎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那男子见状先是一愣，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起身朗声笑道：“齐昊！”
“大，大帅！”齐二郎重重地磕了个头，激动地喊出声，“您还记得小的。”
“哈哈，怎会忘记。”大帅缓缓起身，他身着文士袍服，却难掩宽肩阔背、雄姿英发之态，浑身透着勇健刚猛之气。
“就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忘谁都忘不了你！”大帅笑着说道。
他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齐二郎，重重锤了下他的胸口，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功夫没荒废。”
齐二郎只是傻笑着挠头，宛如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介绍李铭一事，可越着急越说不出话。
“这位是？”大帅索性直接问道。
“晚生李铭，拜见戚大帅！”李铭深深作揖，恭敬行礼。
“久仰大名，敬佩不已！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李铭本想三鞠躬或磕头，又觉滑稽，便以长时间鞠躬表达敬仰。
在这世上，能让一向沉稳如山的齐二郎如此失态的大帅，唯有戚继光一人。
李铭早知晓戚继光如今在京城，只是始终没机会相见，没想到今日竟在张居正府上碰见了，这幸福来得着实突然。
就算给这位民族英雄磕一百个头，李公子也毫无意见。
正当他沉浸在向英雄致敬的自我陶醉中时，却猛地发现戚继光居然也向他行大礼。
“原来是状元郎李公子，元敬我方才实在失礼，还望您多多包涵！”
“大帅可别折杀我了。”李铭吓得赶忙躲开。
“大帅之称可不敢当，公子若不嫌弃，就叫我表字吧。”戚继光依旧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
仿佛他那盖世之功不存在一般，仿佛他不是堂堂正一品都督同知，又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足以做对方父亲。
李铭心里一疼，他明白堂堂戚继光为何如此谨小慎微甚至低声下气了。
大明朝自开国之后，武将的地位便每况愈下。
在这以文官为主导的国度里，始终遵循着以文驭武的准则。
带兵打仗的虽是武将，然而统兵指挥的督抚以及监军的御史监军道等职位，无一例外均由文官担任。
虽说隆庆年间尚未出现几十年后那种三品参将竟要向七品御史“跪禀”的荒唐怪事，但文尊武卑的不良风气已然形成。
文官对掌控军队的武将心存天然的恐惧，总想着将武将全都驯化得如同温顺的小绵羊一般，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入睡。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文官们普遍对武将持有怀疑、轻蔑，甚至是无端敌视的态度。
戚继光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若由着自身的性子行事，现实很快就会让他认清形势。
起初，戚继光本以为自己凭借着抗倭的赫赫功绩，荣耀北调之后，情况多少会有所改善。
毕竟他已然成为大明朝的狄青，功劳显著，如同日月昭然，若再对他加以攻击，必然会遭到百姓的唾弃。
但往往越是如此，文官们内心的恐惧就越是强烈。
当得知戚继光将率领天下无敌的戚家军北上，并要常驻北京，驻守边防时，一些人开始担心。
他们担心戚继光会练出只知有大帅，不知有朝廷的私兵，甚至可能会造反，他们还担心皇帝可能会与这样既忠心、又能打，手里还有兵权的大将勾搭上，从而变得不把文官集团放在眼里。
为了避免这些想象中的画面变为现实，科道言官出动了，他们在南兵北调的途中，福建巡按杜化中上本弹劾戚家军参将王如龙、游击将军金科、都司佥书朱珏三人贪赃枉法、行贿钻营等事。
按照规矩，大明朝文武官员一旦被御史弹劾，无论官位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在家，等待朝廷进一步调查。
结果都察院与兵部从去年查至今年，不仅没个明确说法，还牵连戚继光副将胡守仁，称其招权纳贿、奔走游说为三人脱罪。
戚继光坐不住了，因指使胡守仁的正是他这位戚家军带头人。
眼见再无大招就危险了，戚继光只好亲自入城到张居正府上求援。
此时的戚继光忧谗畏讥、满心惶惑，已经完全没了当初北上时的意气风发。
说他刻意也好、真被文官整怕了也罢，总之如今的戚大帅实在是太谨小慎微了。
平时他去兵部办事，跟那些主事乃至书办都称兄道弟、折节下交，如今面对一个还没有具体官职，年仅二十岁的状元郎就如此谨小慎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