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双方初次见面,又能说些什么呢?于是,他只能用更加客气的态度,去安慰那饱受不公待遇的戚大帅。
就在这时,府上的门房回来了,走到戚继光面前说道:“戚将军,我家相公有请。”
接着,又看向李铭,“请公子稍等片刻。”
“无妨。”李铭微微点头,毕竟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更何况是让戚将军先进去,自己心甘情愿。
待戚继光跟着门房进去后,李铭便在刚才戚继光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暗爽,觉得自己和戚将军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了。
正沉浸在这种舒爽的感觉中时,齐二郎突然跪在了李铭面前,低着头,声音沉闷地说:“公子,咱刚才……”
“起来吧。”李铭拍了拍齐二郎的肩膀,脸上带着不在意的笑容,“我才不会吃戚大帅的醋呢。”
“公子……”齐二郎眼眶泛红,看着眼前的少年。
另一边,戚继光并没有被带到前院的花厅,而是被请进了后宅的书房。
张居正在书房门口静静等候着,即便今日身处家中,他亦未松懈对自身形象的打理。
只见今日的他,身着一袭宝蓝色暗花直裰,裁剪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身形,彰显出一种低调而内敛的气质,头上戴着黑色网巾,发型与胡须皆梳理得井井有条,每一根发丝、每一缕须髯都规规矩矩,尽显严谨与自律。
平日里身着官服时,他那气势仿若凛冽寒风,令人不敢直视,而此刻,那张向来略显冷峻的面容上,竟罕见地绽放出一丝亲切的笑容,宛如春日微风,吹散了些许距离感。
“元敬,咱们又见面了。”张居正的声音响起,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那声招呼亲切而自然。
戚继光近日来饱受各方冷眼,本就满心疲惫与凄凉,听闻这熟悉的呼唤,刹那间,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眸中打转,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单膝跪倒在张相公的石榴树下,那坚毅的身躯此刻微微颤抖,满是激动与感慨。
“末将戚继光,拜见相公!”戚继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郑重其事地说道。
张居正赶忙伸手,轻轻扶起戚继光,而后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同步入书房,分主宾落座。
待仆人看茶之后,张相公微微颔首,朗声笑道:“你是我力排众议做主调来北京的,心底一直盼着能与你好好畅聊一番,只是诸事繁杂,竟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才得以相见。”
戚继光微微躬身,谦逊地回应道:“能有幸蒙相公在百忙之中拨冗一见,末将已是受宠若惊,惶恐不已。”
戚继光半倚在椅子上,仅靠着半边左臀支撑,却仍能保持上身挺直,侧身朝向张居正,摆出这样一个高难度姿势,足见其腰马功夫相当扎实。
“别这么拘谨。”张居正微微含笑,说道,“你是戊子年出生的,比我小个三岁,咱倆年龄相近,往后就朋友相称吧。”
“末将惶恐至极。”戚继光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暗自思忖,外界都传张江陵傲慢孤僻、目中无人,可如今看来,比那些下级官员还要和蔼可亲。
不过,他也没天真地以为张居正这话就是真心实意,毕竟上位者不过是做做样子,若自己真与之称兄道弟,未免太过天真。
“日后你自会知晓,我是真的想与你交朋友。”张居正心里明白,戚继光一时难以彻底放松,便不再强求。
“后面还有客人等着,咱先挑重点说,你手下那些事,我已向兵部打听过了,那三人确实查出些问题……”
戚继光刚要张嘴辩解,张居正抬手制止,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明白,他们那样刻意挑刺,哪还能找不到问题呢?和这些琐碎之事相比,当下整顿事务、操练精兵、稳固京郊才是首要大事。”
说到此处,张居正先前伪装出的温和神情消失不见,猛地拍案,神色严厉地说道:“难道之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难道非要让俺答每年再来一次类似石州之变那样的侵扰才肯罢休吗?真是一帮没用的家伙!”
看到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张相公突然这般发怒,戚继光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元敬,抱歉啊,是我失态了,实在是被那群烦人的家伙惹恼了……”张居正一边摆手示意歉意,一边神情严肃地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分别和王总宪、霍部堂沟通交流过了,都察院和兵部近期就会作出对你们有利的批复,要尽快结案,不能耽误你操练士兵。”
“那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戚继光焦急地问道。
“你的副将胡守仁,包庇手下士兵,随意举荐,应当予以戒谕。”张居正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对于那三位军官,既然已经查出了问题,就绝不能视而不见,那就将他们削职为民吧……要知道,那些灶鸡子闹了半年,要是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恐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居正说完这话,戚继光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去,原本笔挺的腰杆也微微佝偻着。
张居正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这次啊,是我不谷的疏忽,我只盯着北京的科道了,却没料到会有福建巡按突然发难。”
不过,他随即又安慰戚继光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都察院以及六科科长都说明白了,你肩负着保卫北疆、重新训练精兵的重任,以后只要不涉及重大原则问题,他们都会选择网开一面,不会做那伤及帅才做事之心的事。”
“还有一件事,”张居正接着说道,“我让伯玉写信给王弇州,请他帮忙联络一批文坛名人,写诗作文,帮你和戚家军振一振声威!”
这里说的伯玉,是汪道昆的字,汪道昆和王弇州都是张居正的同年,而且汪道昆与戚继光交情深厚,由他来给戚将军张罗宣传这件事,肯定会尽心尽力的。
戚继光听到这话,满心感激,激动得起身跪地,磕着头,声音带着哽咽说道:“承蒙相公如此厚爱,继光何德何能啊!就算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这份恩情啊!”
他接着陈奏道:“金科、朱珏、王如龙这三人,是末将从义乌矿工里招募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跟着末将四处征战,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面,立下的战功数都数不清,末将太了解他们的为人了,所以才斗胆为他们辩护。”
“就说朱珏吧,是个勇敢善战的主儿,对钱财看得极淡,花街之战的时候,为了不让士兵们分心,敌人扔过来的金银财宝,他二话不说,全都给踢到江里去了。
“还有金科,每次打仗都能立大功,得到的赏赐自然不少,可他呢,把这些赏钱全都拿去买抚恤战死的士兵了,自己老家的房子没钱修也只能这么着。”
“王如龙,更是勇猛无比,像他这样的猛将,在整个国家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只要他带着兵出去打仗,那将士们就跟猛虎下山一样,士气高涨得很呐!”
“本来啊,这三人在福建、浙江都已经安顿下来了,是末将当时太过乐观,想着把南方的兵调到北方去,让自己的老部队到蓟镇做个练兵的示范,这才催促着他们三人动了身,北上去了……哪能想到,这竟然害了他们啊。”说到这儿,戚继光的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泣不成声了。
“张相公,切莫因这点小事,就毁了三位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此举不仅对他们三人不公,更是大明的重大损失啊!”
“唉,元敬,你先起来说话。”张居正起身扶起泣不成声的戚继光,叹了口气道:
“如今言官势力庞大,就连胡汝贞、高相公他们都难以抗衡,我自然也得避让三分,这样吧,你转告他们三人,先回家休息几年,待时机成熟,我定会设法让他们官复原职!”
“多谢相公袒护,是元敬冒昧了。”戚继光见张居正都退让了,知道事情已无转机,便收起情绪,擦干眼泪道:
“相公的大恩,末将唯有加倍整军习武来报答,末将这就告辞,不再打扰相公……”
“哎,别急。”张居正摆手道:“用过饭再走也不迟,而且我还想让你再见个人。”
说着,他向管家吩咐道:“请李公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