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缓缓放下筷子，神情严肃地望向李铭。
戚继光也瞬间恢复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若刹那间换了个人。
“二位不必紧张，并非有人投毒，而是这鱼本身存在隐患。”
“这鱼究竟有何问题？”张居正的神色稍稍缓和。
“相公可知这鱼是如何运输而来的吗？”
“方才已提及，是用冰船运输。”
“晚生在金陵时，曾专门去考察过他们保鲜的方法。”李铭不慌不忙地说道，“发现为了确保鱼的新鲜度，需将鱼放置在铅制的大盒子里，盒子内部再填充凝固的猪大油，最后用冰块层层包裹冷冻起来。”
“没错，确实是这样的。”张居正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的关键就在那铅制的盒子上。”李铭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解释道，“晚辈曾在古籍里看到过一种叫科学的学问，在科学领域里有一门叫化学的学科，它主要是研究各种材料的特性及相互反应的，在化学中，铅被归类为重金属。而用铅制盒子来装食物，是极具风险的。”
这会儿李铭也不太好解释科学是什么，只能用穿越经典说辞古籍里看到的学问，现在提一句也同样是为日后推广科学做铺垫。
“铅中毒的危害极大，游离的铅离子会污染食物，轻度中毒会导致头晕、乏力和食欲不振，中度中毒可能引发贫血，重度中毒则可能导致中毒性脑病，表现为癫狂甚至早亡。”
张居正听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问道：“这么严重？我吃了好些年，也没什么感觉啊。”
李铭叹了口气，解释道：“等有感觉就晚了，相公。”
据明代的各种笔记记载，张居正非常喜欢吃鲥鱼，每年都要吃掉上百条，因此，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张居正晚年的许多异常行为以及过早去世，可能与他体内血铅超标有，当然，还有人将矛头指向了戚继光。
无论哪种说法更接近事实，李铭都希望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如果能让张居正多活几年，对大明王朝和他个人来说，都是极大的利好，他郑重地劝谏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相公身系天下，应当为大明爱惜身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居正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谨慎，缓缓说道：“永定河的细鳞鱼滋味着实不错，李公子既然这般说，那确实没必要再去冒险了。”
戚继光在一旁点头应和，他深知其中利害，表情严肃而认真。
李铭看着二人，目光中带着关切，再次询问张居正在北京一共吃过多少鱼。
张居正稍稍沉吟，回忆起过往，在嘉靖年间，他官职不过五品，皇帝的赏赐哪里能轮得到他，每年也就是费尽心思设法弄两条鱼来尝尝鲜，解解馋罢了。
即便是这两年年陡然显贵，可因嘉靖皇帝新丧，加上财政拮据，隆庆皇帝也未大肆赏赐，如此算来，他也不过吃了十来条鱼。
李铭暗自思忖，这样看来，问题或许还不算太严重，想到此处，他便耐心地嘱咐张居正，平日里要常吃大蒜、牛奶和鸡蛋，还有苹果、橙子、猕猴桃之类的水果，这些食物都对排出体内铅毒有帮助。
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郑重地将这些一一记下，他朝着李铭恭敬地拱拱手，诚恳地说道：“多谢李公子提醒，往后我定不再碰这些远方贡品了。”
李铭见状，心中松了口气，他着实担心张居正不把这当回事，根本不听他的劝告，毕竟此事关乎健康，容不得半点马虎，此刻见张居正态度慎重，他也知道自己的一番心意没有白费，只盼着张居正能一直牢记这些叮嘱，保重身体才好。
张相公确实对生命安全有所顾虑，他深知炼丹服药的皇帝往往寿命不长，甚至晚年精神失常，他通过研究太医院的先帝医案，发现先帝的症状与李铭口中的铅中毒相似，而铅汞是炼丹时常用的两种药物，因此，他认为先帝能够活到六十岁已经是个奇迹，尽管这只是一种猜测，但在如此重要的健康问题上，实在没有必要冒险。
不久后，厨子重新准备了酒菜，然而，刚才的一番闹剧让大家都失去了食欲，于是大家转而以交谈为主。
席间，张居正希望请李铭辅导他的几个儿子学习科学知识。
岳父提出这样的要求，李铭自然无法拒绝，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约定每隔五天的一个下午给张居正的公子们上一节课。
为了表示正式和尊重，张居正还特地让五个儿子出来拜见了新请的西席——李铭。
遗憾的是，李铭并未提及束脩之事，且他也不敢贸然询问。
从张府步出，一幕意想不到的情景映入李铭眼帘——齐二郎竟然与戚继光的亲信队长童子明相谈甚欢。
见两人并肩而出，齐二郎与童子明连忙迎上前来。
李铭本欲向戚继光进言，提醒他日后赠礼给张居正时，万不可随意选择补品，更应避开胡姬花这类可能引起误会的礼物。
然而，考虑到这是初次见面，这般话题实在难以启齿，于是，他只好先以委婉之辞提醒戚继光，指出：“张相公体质宜于清补，用药需谨慎，避免猛药，同时生活上也应注意节制。”
戚继光对李铭的言外之意并不明了，毕竟那些未来的风波，他现在还未经历。
但李铭出来后，依旧对张相公的身体状况关怀备至，这让戚继光深受触动，不住地点头。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定会将李铭的叮嘱牢记于心，日后定要与公子携手，全力保障张相公的身体安康。
随后，张相公面容诚恳，向着李铭拱手行礼道：“今日得与公子一番交谈，实在是收获颇丰，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在日后前往神机营，为我等指点一二？”
李铭微笑着点了点头，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待与李铭约定好日子之后，戚继光把目光转向了齐二郎，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齐二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家公子乃是大明的瑰宝，你务必要拼尽全力，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是！”齐二郎双脚稳稳立定，朝着戚继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不见不散。”此时，亲兵队长牵着马走了过来，戚继光却坚持要先目送着远去，而后这才转身上马。
亲兵队长一边将马鞭递到大帅手中，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大……大帅，怎、怎么样？”
戚继光缓缓摇了摇头，满心苍凉地叹了口气，继而骑着马缓缓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