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李铭并不急于返回,他轻轻拉紧身上的大氅,缓缓沿着大街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齐二郎带着四个护卫,神情警惕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这样的安排既不会打扰公子思考问题,又能在紧急时刻迅速提供保护。
好在李铭自我调节能力不错,没过多久就抛开了低落的情绪,他心里想着,未来的事情还远,现在根本不用过度担忧。
当下的大明朝,社会风气颇为开放,学术氛围也十分自由,往后几十年间,各种新奇独特的表演接连不断,令人应接不暇;各种令人震惊的学说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那场面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
直到十多年后,张居正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混乱的局面,才出手大力整顿了一番。
然而,张居正一去世,那些被压制的力量便立刻故态复萌,而且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而李铭清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主要的任务就是传播科学思想,逐步建立科学的体系以及与之配套的哲学体系,他并没有打算去挑战现有的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对自己产生敌意,进而对自己喊打喊杀吧……
即便从最保守的角度看,大明与大清也有着本质区别,在大明,除了张相公那样的情况,基本不存在因学术言论就肆意杀人的现象。
就像李贽,他几乎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三纲五常以及僧道仙佛等都批判了个遍,可官府也只是将其关押,并未取其性命。
想到这儿,李铭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暗自庆幸自己生活在大明,而非那大清……
他正打算过到街对面去买些糖炒栗子,带回去给张安然他们尝尝,就在这时,他看到胡同里聚拢了一大群人,一个个都翘首以盼,那场景十分熟悉,若给这些男男女女手中配上海报和荧光棒,丝毫都不会觉得突兀。
李铭正满心疑惑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尖叫声。
“海青天回来了!”
“是海大人,没错……”
随后,这群人便如潮水般越过李铭,朝着他身后的方向奔去。
李铭顺着众人奔跑的方向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块历经岁月却永远不会改变的“钻石”。
一名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白鹇图案的五品官员缓缓走进胡同,他身形瘦削,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两鬓斑白,然而眉骨高挺,鼻梁笔直,眼眶深陷,一看便透着股清官的气质,让人不禁联想到吴时来那类的廉吏形象。
有个老仆牵着一头瘦毛驴紧随其后,看到人群涌上来,老仆赶忙抬手遮住毛驴的眼睛。
不多时,人群就把这名官员围得水泄不通,随后情绪激动地大声叫嚷起来。
“我叫王用汲,是学生,特意从福建赶来拜见海公,还望海公能说句话啊!”
“海青天,我冤枉啊!我们县太爷太贪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啦……”
“海大人,我们是山东来的,专门来给您拜年,这是带来的咸鲅鱼……”
“海公,这是我娘让我带给您的大枣!”
要是不明就里,听到这些话,没准会以为这位海大人在进行非法敛财,被债主围堵讨债了呢。
怪不得老仆要提前把毛驴的眼睛捂住,原来是担心这场面惊到牲口。
李铭站在一旁,看着围在“海青天”身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年轻的举子和官员。他不禁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住在附近的白闵等人也被动静吸引,出来门口看热闹。
看到李铭回来,白闵连忙迎上去。
李铭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到门口问白闵:“每天都这样吗?”
“是啊。”赵士祯赶紧回答,“自从海大人搬来之后,每天都有人等着见他一面,天气不冷的时候,还有人睡在他家门外呢……”
“这个海青天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吸引人?”一人正好奇地问道。
“不会是那个上书骂先帝的人吧?”肖庄突然想到一个人。
“没错,就是他。”另一个人肯定地说,“大明朝姓海的官员本来就不多,能有这样声望的,只有海刚峰一个人。”
两人说话间,看向海大人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同了,如果不是家教甚严,他们可能也会加入海刚峰的粉丝行列。
李铭心里早有底,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海瑞,那个以直言敢谏闻名天下的"第一骂神",本朝首屈一指的清官海刚峰。
说起这位海主事,自打那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递上金銮殿,便在官场掀起了惊涛骇浪。
寻常臣子见了圣上都要战战兢兢,偏他敢在奏章里写"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数落皇帝:“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般石破天惊的谏言,别说是被骂的皇帝,就是看热闹的百姓都觉着提气。
更叫人称奇的是,这般当廷痛斥天子的罪过,非但没掉脑袋,反而让海瑞的名声越传越响,俨然成了活传奇。
李铭原以为经历过诏狱风浪的海瑞,早该习惯市井街巷的追捧,这日亲眼得见,却发现传闻与现实颇有出入。
只见海瑞铁青着脸穿过人群,黝黑的面庞结着冰霜,对沿路打招呼的百姓全然不理,唯独听见老者哭诉冤情时,才像生锈的门轴般挤出八个字:“明日去大理寺找我。”
说罢推开人群疾步进门,倒像是怕被更多人围住似的。
街坊们倒不觉尴尬,反对着海宅大门指指点点。
“看见没,海青天连升官了都不忘体察民情。”卖炊饼的王二接话道:“前日张秀才家遭恶霸强占田亩,就是海主事三更敲登闻鼓给讨的公道。”
人群里顿时炸开锅,这个说自家表舅在通州被欺,那个讲邻村税赋不公,七嘴八舌间倒把海府门口的青石地砖磨得发亮。
老仆紧紧护着他那心爱的小毛驴,缓缓跟在海瑞身后进了门,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紧紧闭上,随后又是“哗啦”一声,门闩已然落下。
门外等候了许久的百姓们,此刻满是失望,彼此面面相觑,他们本怀着期待,想与海瑞说上几句,甚至将带来的礼物送出去,可最终谁也没能达成心愿。
“怎么会这样啊?”人群中有人喃喃自语。
李铭也满脸疑惑地问白闵:“海笔架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说起海瑞,有件事在南平流传颇广,当时海瑞担任南平教谕,知府大人到县学视察,两名训导见知府大人到来,立马跪地相迎,可海瑞却稳稳地站着,不肯下跪。
在海瑞心中,大家都是一同为官做事,只是职责不同,下级没道理向上级下跪。
只见两边官员皆跪伏在地,唯有海瑞屹立于中间,那场景让知府大人有些哭笑不得,不禁说道:“这哪来的笔架山啊?”
就这样,“海笔架”这个绰号便传开了,如今已是家喻户晓。
单就这不愿下跪的脾性而言,李铭和海瑞倒好似有几分相似之处。
白闵苦笑着回应李铭:“哪里只是今日啊,海大人仿佛天天心情都不好,咱们做了这么久的街坊,还真没见过他笑过呢。”
他微微压低嗓音,朝着李铭缓缓说道:“之前有那么一回,一位从三品的官员一时兴起,想着大家同在朝中为官,况且还是邻里,便亲自去敲海瑞家的门拜访,结果呢,连门都没能进得去,吃了个闭门羹。”
“啊?”一个同伴听闻此言,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惊声道:“那海瑞不过是个五品官罢了,就算不来登门拜访,那已经算是失礼了,怎么能把他直接拒在门外呢?”
“因为他是海瑞啊……”在场的所有人竟异口同声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呃,也是哦,他可是海瑞啊。”那个同伴挠了挠头,自己也意识到刚才问了个挺傻的问题,毕竟海瑞要是会在乎那上下尊卑的规矩,他又怎会不顾一切地上书痛斥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