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海瑞家的大门紧闭着，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那些长时间守在门外、满心期待能见到海大人的人，此时见今天海大人似乎不会出门了，便开始无精打采地准备各自散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看上去神态自若，就好像只是到寻常人家串门一样，随后敲响了海瑞家那紧闭的大门。
人群中的王用汲认出了这个少年，不禁轻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人说道：“唉，李公子这么做是没用的，他肯定不会让李公子进去的。”
周围的人听到王用汲这么说，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毕竟，若是敲敲门就能进去，他们又何必每日苦苦守在这门外呢？
不多时，海瑞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窄缝，那个老仆探出半张脸，仔细打量着李铭，然后问道：“这位公子，你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要是只是想拜见他，那就请回吧，我家老爷现在不见客。”
李铭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不是来拜见你家老爷的，我是来给你家老爷瞧病的大夫。”
门口众人听到这话，顿时发出一阵嘘声，他们昨天还亲眼看到海青天身体硬朗，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老仆听了李铭的话，脸色一沉，说道：“公子可别开玩笑了。”说着就要关门。
可齐二郎动作更快，他抢先一步，双手按住两扇门板，那老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怎么也关不上这扇门。
李铭神色从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那老仆跟前，说道：“这上面写的是你家老爷的症状，你拿去给他瞧瞧，看看本公子说得准不准。”
老仆方才关门不成，此刻也只能松开手，接过那张纸匆匆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李铭的再三催促下，那老仆才好似从梦中惊醒一般，急忙转身快步走进府内。
门外的众人见此情形，心中开始相信李铭或许真有几分本事，便都停下脚步，满心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他们虽不像王用汲那般心思敏锐，但看到老仆的反应，也都不禁担忧起来，纷纷猜测海大人是不是真的身体有恙。
又过了许久，那老仆才再次出现，将院门完全敞开，对着李铭说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李铭微微点头，转头对齐二郎笑道：“你就守在这里，不必跟进去了。”
齐二郎也应了一声，待李铭跟着老仆走进府内，他便如同门神一般，稳稳地站在了海瑞家的门口。
李铭的担忧有些多余，外面的民众皆是真心敬重海瑞，并非那些不顾规矩、强行闯入的私生饭，他们此刻都以为海瑞真的病了，只是在院外虔诚地祈愿海大人能早日恢复健康，又怎会贸然闯进屋内，去打扰海瑞的治疗呢？
李铭缓缓走进屋门，映入眼帘的竟只是一个略显狭小的三合院，这院子的模样，与自家在蔡家巷曾经居住的旧居格局颇为相似，然而，它的面积却只有自家旧居的一半大小，而且形状也不够规整。
李铭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发觉其中的缘由，原来，这里是用一道围墙，将原本完整的一进四合院硬生生地分隔成了左右两户人家，难怪看起来会如此别扭。
看到李铭的目光落在那道显得有些突兀的围墙上，老仆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开口解释道：“大理寺这边官舍十分紧张，也只能这样安排了，不然的话，我家老爷可实在是住不起这春松胡同的房子啊。”
李铭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能够理解，随后便跟着老仆走进了堂屋。
堂屋里的窗帘紧紧拉着，屋内也没有生炉子取暖，整个屋子黑黢黢的，仿佛一个巨大的冰窖，李铭刚一迈进屋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真切地感觉到，这里竟然比外面还要寒冷。
而更让李铭感到寒意的，是海瑞朝他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能将人直接穿透。
李铭看到，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张纸，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就在那一刻，李铭真切地体会到，这世上真的存在能让人胆寒的目光，仿佛能将人穿透。
他甚至产生了转身逃跑的念头……
“这首诗是谁写的？”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海瑞此时已开口询问。
“我。”听到海瑞声音里透出的疲惫与心碎，李铭渐渐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
“那天见海公好似行尸走肉一般，我便写了这首拙作送给你。”
说着，他把两扇屋门完全推开，让外面的阳光照进屋里。
阳光洒在海瑞身上那打着补丁的袍子上，也落在他手中拿着的那张纸上。
只见纸上写着：
‘长空孤影高飞雁，鄂渚残阳带血痕。何事明珠沉碧海，煌煌天日蔽微云。西风萧瑟秋声紧，过雁凄惶暮色沉。
只为圣朝除稗政，岂能素位惜此身。难寻凤阙连霄汉，泪眼迷离望北辰。宫车晏驾圣容远，照鉴忠臣孝子心。’
海瑞膝下无子，二子早丧，满心悲戚，如乌鹊失林般哀伤，他未能以死全忠义，只因家中尚有白发老母需奉养，他深知是非功过自有公论，无需向鬼神苦苦追问。
在一处阴沉且逼仄的小院中，只住着海瑞和他的老仆，这老仆名叫海安，是海瑞的远房堂叔，在这海家，海安身兼数职，既是仆人，又充当着书童、门子、厨子、洗衣婆以及扫地工等诸多角色。
海瑞家境贫寒，这也使得海安在大把年纪里练就了多种技能，不然连海瑞所作的诗都难以理解。
海瑞出狱后，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海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后来，海安看到了李铭写的那首诗，这首诗竟将海瑞的心理状态剖析得十分透彻，于是，海安抱着一丝希望，将李铭引见给了自家老爷。
海瑞原本形如枯槁，看到那首诗后，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让海安把写诗的人带进来，想看看此人到底有何居心。
李铭回应之后，海瑞的目光愈发冰冷，那冰冷之中似乎还透着丝丝怒火，李铭心里明白，这是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后的恼羞成怒。
他坦承，写诗激海瑞时，自己带着几分赌博的心态。
但见到海瑞的反应，李铭就明白，自己押对了宝——眼前的海瑞海大人，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是无坚不摧的大明忠臣典范，而是一个深受心理创伤折磨的人。
只是那时，这种病症还未被定义，要等到四百年后，医学界才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
李铭曾偶然翻阅过一篇探讨海瑞可能患有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医学文章，文章指出，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变故，对海瑞造成了深重的心理打击，他上疏后不久，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离世，这让海瑞深感自责，认为皇帝的驾崩与自己有关。
祸不单行，几乎在同一时期，海瑞的两个儿子也因惊吓过度而相继夭折，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作为儒家思想的忠实拥趸，海瑞坚信“天人合一”的道理，自然将两个儿子的夭折归咎于天人感应——简而言之，他认为是因为自己导致了皇帝的驾崩，上天因此降下惩罚，夺走了他的两个儿子。
当这种认知形成后，对于像海瑞这般固执的人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沉重打击。这使他陷入了自我怀疑、否定、放逐乃至毁灭的恶性循环之中。
这些表现实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具体症状，他后半生一系列偏激的行为，很可能皆源于此次创伤。
李铭决定伸出援手，他对敢于为民请命之人，始终怀有一份敬重之情，而且从功利角度看，海瑞乃是未来的应天巡抚，算得上一条有力的依靠。
虽说这依靠有些棘手，不太容易把握，但只要手段高明，仍可借助他的力量，铲除世间诸多邪恶。
自然不能让海瑞自暴自弃，最终变成一个毫无用处的偏执之人。
